相别是无赠言,人去楼空时,背灯立,罗衣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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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入凡进了丞相提前为她准备好的那个城门小道,守城的人让她喝了一口热汤暖胃。
“外面风大,小姐缓一缓再走吧。”守城人道。
君入凡摇头,向他道谢,起身冒着风雪继续缓步前行。
一路上,君入凡想了很多。她怕自己就这么进了道法中,太后若是怪罪下来虽然有碍青帝之言天下之约,可是也可以在其他地方给父亲下绊子。
这是其一。
其二,乾坤子性格难以捉摸,根本不知道会不会收了自己。如果自己没有做成道姑,道家弟子名册上没有自己的名字,那抗旨大罪是不是够他们全家问斩的?
君入凡愁绪万千,想到今后种种心情复杂低落。
世道纷乱,朝夕不保。
寒风刺骨,她的脸已经被冻僵了,用来一路捂手的暖炉似乎也已经凉了。
君入凡算了算,大概还有一个时辰的距离。
街道两旁冷冷清清,深夜时分除她以外已无二人。
君入凡叹了口气,还好她不怕鬼不怕贼,否则此情此景早就被吓得半死了。
彷徨间,夜色深深。
有个漂浮着的红灯笼一晃一晃的游了过来。
君入凡定睛一看,呆愣了几秒。
那红灯笼继续悠悠荡荡的向自己靠近,君入凡一动不动的看着,手心里已经出了点汗水。虽说是不怕这些东西,又有乾坤子教的道法傍身,可是……这种鬼东西是什么!
君入凡吸了口气,刚想张口念咒,那红灯笼便高高举起,映出了一个人的脸来。
她眨了眨眼,觉得人生无望。
那张脸笑了笑,在凄惨的烛光下发着死人般光芒。
“天黑路远,姑娘一人不怕么。”声音清澈,有着清润之意。
君入凡抓紧了腰间别的符咒,道:“来者何人?”
那人轻轻笑了笑,往前走了几步,低头将灯笼靠近自己道:“出去游玩忘了时,刚要回城的时候风雪交加无法行走。本想着等雪停了再走,岂料一等便是现在了,城门也已经关了。”
君入凡半信半疑的看着他,那男子看起来风神玉立,面容清俊,气质脱俗。
但秉持着人不可貌相的原则,君入凡还是把符咒藏到了手心里。她面色不改,道:“那公子现在要去哪儿?”
男子笑的温柔如水,轻声道:“小生想去不孤山脚下的摊子上等一会,到了那里后再过半个时辰热乎乎的元宵就要出来了。”
君入凡看着他,想到了箫九成吃元宵的样子。只不过这次她再没时间替他去买了。
男子从怀里掏出了一个东西,递给君入凡道:“女儿家体寒,这里寒风逼人,切莫冻坏了身子。小生这里有个祖传火琉璃,戴在身上可保入了极北之地也觉得周身暖流袭人。”
君入凡摇了摇头,拒绝道:“不用了,你我二人不过初识,公子不必对萍水相逢的人如此阔达。”
男子轻笑:“小生不过行的是君子之道罢了,没有把外衣脱下赠与姑娘还是我的不足。”
君入凡被逗乐了,展颜一笑,讲火琉璃接过挂在了脖子上,顿时觉得周身经络舒畅,阵阵暖流淌过全身。再穿着这么厚的衣服,似乎觉得有些燥热。
“公子家想必是王公贵族的大世家,这等宝物真乃世间罕见。”
男子眼底里有着点点温柔的星光,道:“物极必反,盛极必衰。”
君入凡听了也是感慨的点了点头,想说些什么宽慰一下男子,却又无从开口。
男子见了,连连说着无碍。
二人并肩而行。
男子有意的让君入凡走进街道内侧,道:“不孤山下周老伯开的元宵摊子,可谓是金吾不禁,世间难求。”
听的有趣,她问道:“你怎知是世间难求?”
男子谦谦道:“小生足迹也算是遍布天下了。”
君入凡眼睛都亮了,好奇道:“你能告诉我帝都外是怎样的么?我从未出过帝都,什么奇文异事皆是从书上看的。”
落雪飘飘。
“帝都外是一城,城名为悼君。悼的是卓文君的君,悼君城酒香十里,天下豪杰为之倾倒……”
“城里发生过一起风花雪月之事……”
“那小姐真的和一个莽夫走了?我原以为小姐都是配才子的,而且必定是相貌又又好风流才子。”
“过了这城往北……”
“王家村里出了一个小孩,传闻出生时百花齐放,他们家的树苗纷纷萌芽长大,生成了参天大树。可惜我去的时候那个家的人已经不在了,但是大树依旧。”
“还有一个小村庄里的人,虽然读书不多,可偏偏人人都能背村里老人出去时留下的一首《战城南》。”
“汉乐府的那首?”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
烽火连天后,白骨累累,哀鸿遍野,血流成河。
《博物传》里记载的东西很多,可是文字平平,远没有这个男子说的生动有趣。君入凡听的很入神,不知不觉见,路已经走了一半了。
“千阳城的杨家家住很有名望,博学多才,却厌恶官场。有一次,一个外城来的人想去见这位杨家家住,四处打听家住的住处。问‘兄台可知杨家卓然者何处?’那位兄台给他说了个地方。”
“外人兴致勃勃的到了那里,却发现只有一位年迈苍老的老者,以为这便是杨家家主。兴奋不已的上去拜见,岂料那老者敲了他头一下道:‘我便是卓然!’”
“外人跪地不起,连连应是,口中不停的说道:‘您是卓然,您是卓然。’”
“老者道:‘我是卓然,杨家皆是卓然。’”
“外人听的迷迷糊糊,未解其中意,后来为了想明白这个问题整日的痴痴傻傻念叨着‘卓然’‘卓然’。”
“一日,外人碰到先前为他指路的那位兄台。兄台见他面目冲愣,问道:‘你见到卓然老者了么?’”
“外人连连点头,像是抓到救命稻草一般问他:‘老先生说他是卓然,杨家尽是卓然,到底何意?’”
男子说到这里,笑了笑。
君入凡看着他的侧脸。
“那兄台也是一个冲愣,道:‘那老者姓卓名然。’外人听了眼神发直的倒地而亡。”
君入凡惊讶的张嘴道:“还有这等性子左极之人?”
男子轻笑,没有回答她,只是又借着讲道:“再往北去,不过依旧是些神域之邦罢了。”他低头,望着君入凡,温润道:“小生出过神域边界。”
君入凡眼睛立刻瞪大,不可思议的看向他道:“公子莫不是在开玩笑话吧?”
男子如松下清风,笑道:“那是在极北之地,大片大片的冰雪覆盖。小生一人行走在上,险些得了雪盲之症。好在有一小孩坐着雪橇出来,将我带了回家。”
晨曦划破了天际,天空褪去了暗色,发出了清淡的白光。
一座巍峨的大山渐渐的从迷雾中显露出来。
男子继续道:“那是失落之地。”
山川如画,江流似歌。
“姑娘,不孤山到了,你快些上去吧。小生就此告辞,我们定会再次相见。”男子温温徐徐的声音在耳畔处响起,等她抬眸时却看见一小少年风姿特秀的站在高处的石阶上,俯视着她,俯视着众生。
君入凡在那一瞬间似乎要落泪。
回首梦河清。
转身时,相伴而来的男子早已消失不见。
她这时才想起,还未曾问过男子姓名。
白嫩的脖子上还有着戴上火琉璃的红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