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气堂中突的一静,没有人再开口说话,空气似乎凝结了一般地诡异。风乍起,晚风掠过正气堂外栽种的一片斑竹,发出哗哗的声响,像一支利箭般穿过堂前靛青色鹅软石铺就的小路,直扑向正气堂内。堂内众人衣袂飘起,风中卷带的小沙石也乘机扑打在众人身上,钻进眼睛里。
竟陵公主微微侧首,避过晚风的凌厉一扑,转头望向宇文翙,只见他脸色铁青,双目中满含怒火又略带不屑地注视着地上跪着的左贤王萧摩柯,萧摩柯虽然跪在地上,却已不再是刚刚一副俯首帖耳的模样,腰板直直挺立,毫无惧色地与宇文翙直视,眼神愤恨难平,连左贤王妃亦是霍然抬头,一脸悲愤难抑。
竟陵公主暗暗点头,正想说些什么,只听萧摩柯声音低沉沙哑却显然压抑着心中的愤怒说道:“罪臣养子不教,致使逆子背弃宗庙,反叛陛下,陛下要如何处置,罪臣无话可说。可罪臣一家蒙受先帝大恩,赐萧姓,封王侯,罪臣对先帝和陛下的忠心,天地可鉴,日月可昭,陛下方才如此羞辱罪臣,罪臣万死不受。”
“是否忠心,朕看得清楚,天下万民也看得清楚,用不着天地日月昭鉴。”宇文翙的口吻愈来愈冷峻,话语里的鄙夷也愈发明显:“如今长都面临叛军压境,大溱与朕命悬一线,左贤王携全家老小躲进监牢,委实是明智之举。现今内忧外患,朕自然不能立时处决你,否则局面会更加不可收拾。日后如若朕胜利了,说不定欣喜若狂之下,会饶你全家性命。若是叛军赢,有萧士蘅的鼎力相助,左贤王全家的荣华富贵不言而喻,看起来左贤王的算盘打得还是颇为如意的。”
萧摩柯跪在地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双手紧紧握成拳头,指甲一直深深嵌入掌心,背脊挺得笔直,额头上青筋暴起,眼中熊熊燃烧着一团火焰,明亮旺盛,几欲喷薄而出,所有人都看的出来,萧摩柯是在拼劲全力压抑自己的愤怒,如果上面坐的不是皇帝,而是别的什么人,只怕早就扑上去将之碎尸万段了。
竟陵公主悄悄低下头,勉力忍住两边嘴角抽动,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当场笑出声来,坏了弟弟的主意,可心中却暗暗称赞,自己这个弟弟自小就聪明睿智,打从登基起,更是全心全意处理政事,现在也越来越有皇帝的架势腔调了。
转头望着这间正气堂,只见墙上挂着几张用紫檀木制成的万石弓,这是钟羌人的旧俗,在住帐篷的时候,弓箭都要悬挂在帐篷上,等到和汉人一样居住在屋子里,在正堂都要悬挂弓箭,以示不忘祖宗留下的规矩。以前来萧府时,萧士蘅总是偷偷地摘下这几张弓给竟陵公主把玩,曾经有次被萧摩柯发现,虽然碍着竟陵公主的面子不好说什么,到底后来还是把萧士蘅痛骂一顿。
想到这,竟陵公主的心仿佛被一把刀狠狠地扎了一下,疼地几乎直不起腰来,眼睛一酸,眼泪似乎就要流下来,忙扭头强把眼泪吞进肚里,暗暗整理自己的情绪,渐渐地平复了下来。
“好罢,既然左贤王执意要进牢狱,朕就成全你,遂了你的心愿便是。”宇文翙嗤然一笑,“朕明日就下旨,左贤王可高枕无忧了。”
萧摩柯听罢,转头与萧王妃对视一眼,缓缓点了点头,萧王妃双眼含泪,神色中却饱含着坚毅,似乎已经明白了丈夫的心意。萧摩柯从地上站起身来,对宇文翙朗声说道:“逆子反叛陛下,臣与家人既不知情,更未参与,虽说按律要连坐,陛下为此要将臣与臣家人治罪下狱臣亦无话可说,但是士可杀不可辱,臣只求陛下念在萧家自高皇帝起就对大溱忠心耿耿的份上,陛下先将臣家人下狱,允臣上阵杀敌,臣要亲手抓住这个逆子,送陛下治罪。等到此事一完,臣再跟家人在狱中团聚便是。”
萧王妃跟着叩头道:“求陛下能允拙夫之请,妾愿与幼子一起下狱,绝无半句怨言。”萧兰卿年纪虽小,却极是明白事理,此时也中规中矩地给宇文翙叩头,稚声稚气地说道:“求陛下允我父亲所请,兰卿自愿入狱。”
宇文翙半响没有说话,目光在萧摩柯、跪在地上的萧王妃与萧兰卿之间打转,良久良久,宇文翙才似终于下定了决心般:“左贤王既然如此陈情,朕也不好驳回,只想问问左贤王可敢在朕面前立下军令状,确保万无一失?”
萧摩柯冷笑一声,转身走出殿外,命人取来笔墨,展开一块米色印花敷彩帕,龙飞凤舞地写道:“今签立此状,誓将抓获萧士蘅逆贼,皇天在上,后土在下,萧摩柯如违此誓,愿死于乱刀之下。”写完随即将笔掷得远远地。萧摩柯字迹一向普通,不入文人雅士之目,此番心情激愤之下,倒也颇有些气势。
竟陵公主将军令状送至宇文翙面前,宇文翙淡淡地扫了一眼,站起身来朝正气堂外走去,边走边说:“左贤王既已立此军令状,家人暂且不必下狱,先暂居萧王府,不得随意走动,朕明日遣随侍之人来伺候。”
萧摩柯明白这是将全家人软禁了,却毫无惧色,躬身行礼,朗声说道:“臣谢陛下隆恩!”
竟陵公主落在后面,见萧摩柯夫妇躬身送她,不由地又想起了往日来到萧府来玩时的情景,看着这对憔悴的夫妻,或许自己日后再也不能喊他们父母了,心里又涌上了一阵阵难言苦涩,待二人直起身来,竟陵公主衷心劝慰道:“两位务必保重,虽没了……毕竟还有兰卿这个孩子……”
萧摩柯长长叹了口气,并不回答,萧王妃的眼眶早就红了,声音哽咽地对竟陵公主道:“劳公主费心了,公主也要保重身子,不要难过,也别惦记着那个逆子了,他配不起公主。”
萧王妃还要再说些什么,萧摩柯跟着斥道:“在公主面前说这些做什么,还不快去收拾下,陛下明天遣来服侍我们的人就到了。”
竟陵公主走至萧摩柯跟前,轻轻地道:“左贤王别怪翙儿方才出言不逊,俗话说遣将不如激将,翙儿也为难,本不愿意软禁左贤王家人,可到底须压些众人口风才好。”边说边将印花敷彩帕塞进萧摩柯的手里。
萧摩柯夫妇面面相觑,瞠目结舌。半响后,两人才明白竟陵公主话里的涵义,一齐跪了下来,萧王妃感动地涕泪交流,萧摩柯更是虎目含泪,跪在地上,久久不愿起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