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更深了,风也一阵紧似一阵,街道两旁高大挺拔的白杨树哗哗作响,月光骤然黯淡下来,透过摇曳不停地白杨枝叶洒向地面,似乎也在跳跃起舞。
宇文翙和竟陵公主两人不声不响地在街上走着,尹贺弗和呼延昭一前一后护卫着,两人手里的琉璃风灯在夜风中不住地摇晃,风灯中的烛火也晦暗不明,黑暗中只是隐隐约约见到两团朦胧难辨的光晕在缓缓移动。
走了好一阵子,宇文翙才开口问道:“东西还给左贤王了?”
竟陵公主瞧了瞧宇文翙的脸色,虽然并无笑意,但是说话口吻轻松,显见心情好了不少,于是笑着说道:“那个自然,不然翙儿留着那劳什子做什么,既无用处,还要费心保管,倒不如物归原主,也要他感你的情,念你的恩。”
“长姐怎知我留着无用,说不准日后还真能派上用场呢,”宇文翙故意做出一番懊恼的表情,“长姐将东西还了,以后左贤王赖账不认,翙儿可束手无策了。”
竟陵公主噗嗤一笑,心上也跟着松快了许多,却不知为何跟着想起了萧士蘅,心仿佛被什么东西撕开来,霎时一片空空荡荡,笑意凝结在脸上,渐渐僵硬。
宇文翙听竟陵公主笑了一声后,又不见了声响,转头一看见竟陵公主的神色,立时明白了,心里也替长姐难过不已,却不知从何规劝,只是知道要赶紧将她的心思引开,尽量不再想到萧士蘅。
“长姐,明天去萧王府伺候的人由你来指派吧,嘱咐他们做做样子就是了,不必太过干涉萧王府内的人。如果不是怕言官弹劾劝谏,连样子我都懒得做一做。”
竟陵公主点头道:“翙儿又瞎说了,做皇帝的人怎能讨厌言官上奏?我明天一早就安排此事,翙儿尽管放心便是。
两人又陷入沉默中,不徐不疾地走着,一路上再也没说什么,各自想着心事,因为刚刚去过萧王府,勾起了竟陵公主太多过去的回忆,那些原本刻意忘记的事情竟一一涌上脑海,胸中无限酸楚苦痛,不知不觉间脚下竟越走越快。可是不知为什么,宇文翙也是越走越快,似乎心中压抑着无穷无尽的事,走得快些才能将那些事情甩在身后。尹贺弗和呼延昭不解其意,在街上又不敢多问,生怕拆穿两人身份,只得紧紧跟随。
直到进了凌云城,宇文翙才突然停下脚步,身后竟陵公主没有防备,竟要撞到他身上,赶紧站稳身子,疑惑不解地看着宇文翙。宇文翙静静地站在原地,双眼望着远处连绵不绝的楼台殿阁,层层叠叠如重峦叠嶂般遮住了视线,使人无法看的更远。淡淡的月光洒在他的脸上,隐隐约约地看不清晰,只是觉得宇文翙的脸色庄严肃穆,令人心生敬畏。过了半晌,宇文翙似乎是下定了决心,并未回头,只是瓮声瓮气地对竟陵公主说道:“长姐,右贤王的事,我想按你的意思来做。”
蕙芷苑在皇帝所居瞻云殿的西南边,是凌云城中一处僻静悠远的宫苑,本来是无人居住的荒废院落,后来竟陵公主在几年前陪宇文瓒来长都避暑时发现,于是就成了她在凌云城中的寝宫,蕙芷苑也是她入住后给这处宫苑起的名字。
蕙芷苑里原本长着几株不知是什么时候栽种下的木樨,竟陵公主入住前,命人将其中的野花杂草祛除干净后,又满处搜罗木樨栽种在这院内。因着宇文瓒极是疼爱这个长女,不出几年,蕙芷苑内到处是各色的木樨,天香台阁、状元红、日香、大佛叶顶珠、小佛叶顶珠、玉帘银丝、醉肌红、娇容、紫云、淡妆、雨花黄、天女散花、长叶碧珠、银盏碧珠、晃金、赤包黄、金叶天香、丹红翠珠、晚花白、红颜凝香、卷瓣银、月宫遗金、冬香红、阔叶早等等,虽不说株株皆名贵,但到底是费了一番工夫方才移植而来。
此时正是木樨盛开季节,株株木樨树上都开满了繁密的花朵,乳黄、淡黄、金黄、雪白、粉紫、橙红、嫩红,各色各样的花朵开得甚是簇拥,密密匝匝地缀在葱茏葳蕤的枝叶间,挤挤挨挨地宛若一盏盏小碗,层层叠叠的花朵间只能窥见一丝明亮的日光。凉风习习吹来,沉郁淡雅的香气随风飘散,沁人心脾。
“公主,这小瓮雪水是婢子好不容易在高阙城外的梅园中采集来的,又千辛万苦从高阙带来长都埋在这木樨下,就想着明年取出来煎茶给公主喝,现在就取出来,太可惜了。”穆姜站在一株大佛叶顶珠下,双手端着一个粉彩御制海棠式红底茶盘,盘上放着一个仿雕漆红釉银里小罐,罐里装着才取出的雪水,不甘心地抱怨着。
“左贤王妃是个品茗高手,我们招待她,自然不能太过小气了。”竟陵公主笑笑,说道:“好了,当着我的面说说就罢了,少时她来了,可不能负气使性,要把看家本事拿出来。”
穆姜无奈地点头,见竟陵公主突然呆怔在了一盆名为“十八学士”的茶花前。十八学士是茶花中的圣品,一株上可同时盛开十八朵不同颜色的花朵,更难得的是花色至纯,绝无杂色,是去年萧士蘅辗转从南境高价购得,在竟陵公主十七岁生辰时赠给了她。萧士蘅反叛后,穆姜怕竟陵公主触景生情,悄悄把有关萧士蘅的物事全部丢弃了,却偏偏忘了这盆茶花。
穆姜暗骂自己粗心,可此刻也不好劝说,弄不好反而会适得其反,正不知如何是好,竟陵公主深深吸了口气,转头对穆姜说:“走吧,看看你煎茶的手艺是不是有进益。”
正殿拢翠斋中,穆姜将茶饼炙干,用茶碾子碾成了细碎粉末后,又忙将盛来的雪水倒入茶釜中煎烧,边照顾火候边对竟陵公主说道:“公主从小就爱喝这汉人的茶水,要我说,还是咱们钟羌人的马**茶好喝。”
竟陵公主微笑不语,兀自在一张雪白宣纸上写着什么,也许是母亲的缘故,她与宇文翙喜爱汉人的东西超过了钟羌。高皇帝宇文郁律先帝宇文瓒深受汉人文化的影响,推行汉化政策,如今大溱国内钟羌族虽还没完全汉化,但是钟羌贵族则基本上都是着汉服,说汉话,学汉文,甚至很多人对儒家经史子集的认识已不逊于汉人。
“禀公主,左贤王妃求见。”
宫女的禀报声还没落下,就听殿外有人朗声道:“妾来得迟了,可让公主好等。”随着走进来一个中年女子,身穿深青色素纱细钗礼衣,头绾反绾髻,脸上虽不施粉黛,却自有一股风韵。
竟陵公主立起身来笑道:“王妃说哪里话,请坐。”
右贤王妃一笑,向竟陵公主行礼后,在紫檀木案几前坐了下来,细细打量着竟陵公主,只见她上身是一件素色织锦短襦,下系着一条月华曳地长裙,项上带着一个碧玉蝴蝶璎珞圈,头上绾着双环望仙髻,手边放着一张宣纸,纸上密密麻麻地写了不少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