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午时,和煦温暖的阳光从窗牖透了进来,将静坐在榻上的皇甫恪投射出影子,一直拉长到雪白的墙边。兜鍪、肩巾、披膊、束甲绊、细鳞甲、护臂、双带扣皮带、抱肚,还在自己上次离开上谷时摆放的地方,此刻在阳光的照耀下,那耀眼夺目的银白光芒,熠熠生辉地闪动着,微微刺疼了皇甫恪的双目。
门上轻轻地响起了毕剥毕剥的声音,皇甫恪扬声道:“请进。”
门外宋展说道:“少将军,元帅命你穿好铠甲到北门的瓮城去。”
披上细鳞甲,系上肩巾和束甲绊,缚上抱肚,扣上双带扣皮带,套上护臂,罩上兜鍪,穿戴完毕的皇甫恪推门出去,只见宋展还站在门外,手里牵着白狮子,兀自望着自己。白狮子见到皇甫恪,前蹄高高跃起,欢声长嘶。
皇甫恪一笑,快步走过去,伸手接过了辔头,仔细查看白狮子身上的伤势,只是一天不见,白狮子身上的伤已经痊愈,精神愈发抖擞振奋,皇甫恪不由地喜笑颜开,对宋展点头致谢,牵着白狮子向行辕侧门走去。
元帅行辕距离上谷北门有些远,白狮子一路飞速奔驰,不到一刻钟就抵达高平门,皇甫恪遥遥望见父亲孤身一人站在门外瓮城内,一拉缰绳,白狮子立时稳步站住。皇甫恪翻身下马,快步走到皇甫琛身后,行礼道:“父亲。”
皇甫琛并未答应,许久许久,才慢慢转过身来,含笑望着皇甫恪。皇甫恪微微一震,自幼父亲对自己管教严苛,甚少见他对自己露出如此笑容,皇甫恪怔怔地看着,只觉得父亲的笑容里愈发多了一抹怜爱,那份怜爱中又像是蒙上了一层歉疚和悲哀,还没等他看清,皇甫琛已敛了笑容,无声地长嘘了口气,轻声道:“跟我到瓮城上巡视一下。”
皇甫恪跟在父亲身后,脚下步子不停,心思也是不停。昨日在议事厅主动要求留守上谷,在场众人全部为皇甫恪的决定震惊,出乎意料的是,平日里几乎不许自己反抗的父亲倒未出言斥责,沉默了好久最终点头答应,可是从那时起,父亲就再也没跟他说过一句话,只是命他回自己房间待着,连支援长都的部队何时开拔都不知晓,也无法去送行。
“恪儿,”父亲一直在前面走着,并未回头,却突然轻轻地开了口,“为父知道你为何硬要留下来,只是上谷太过危险,你一定要小心在意。”
皇甫恪一愣,跟着眼眶一热,眼睛里似乎有薄薄的水雾蒸腾而起,竟令他看不清父亲近在咫尺的背影。依稀间,好似自己在极幼小的时候,父亲要外出带兵,母亲抱着他给父亲送行,看着父亲渐渐远去的背影总是哇哇大哭着要父亲回来,母亲用尽了法子哄骗劝说都无用,就那样一直哭一直哭,直到自己筋疲力尽睡在母亲温暖的怀中。
这次皇甫恪听到父亲打算派兵救援长都后就一直举棋不定,是随援兵回长都还是随父亲留守上谷,可在得知父亲把北府军近七成兵力调离时,当即就决定与父亲一道死守上谷,皇甫恪知道自己的决定会稳定留守上谷的北府军军心,可是他也知道自己不仅仅是为了这个,也为了不想再让父亲的背影越走越远,自己却无能为力,只能缩在母亲怀中大哭,童年的哭声,永远地渗入了血液里,刻进了心灵中。
瓮城修建在高平门之外,两侧与上谷城墙紧紧相连,高度一致,整体呈现半圆形,是上谷的一座护门小城。上谷东西两侧城墙皆紧紧连结巍峨陡峭的崇山峻岭,地势险要,是以两侧皆无城门,只要守住高平门,酋兹军队几乎就无法攻进上谷,皇甫恪相信这也是父亲敢只留三成北府军守卫上谷的一个重要缘由。
雄伟高峻的城楼上,北府军密密麻麻地排布着,一色的银白细鳞甲,在太阳下明晃晃地耀眼夺目。不少将军在城楼上巡视着北府军的布防,众军均是神色肃穆严正,全神戒备,刚刚一进瓮城,皇甫恪就看见大量的北府军集结,此时城上又是这番情景,自然明白如今城中仅剩的三万兵马,绝大部分已经都压在了这高平门。
“君凌兄,”迎面走来了秦禹,“方才探马来报,酋兹先头部队距上谷已不足三十里了。”
在整个北府军中,秦禹算是个极其特殊人物,一个不懂武艺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虽然被公认是全军的军师和智囊,却无任何官职,年近四十,孑然一身,更奇怪的是,无论是谁想为他提亲,他一概婉言谢绝。
几乎无人知道他的身世来历,皇甫恪也只是隐隐约约知晓,秦禹出身豪富之家,可是少年遭逢巨变,一夕之间大厦倾塌,不久父母也相继辞世,他孤身一人在世上漂泊,无依无靠,后来更是流落异乡,贫病交加,险些饿死道旁,当时幸得父亲相救。后来父亲被派驻上谷,他从高阙赶来投奔,从此全心全意在父亲麾下效力。虽然父亲几次欲向先帝奏陈,想为他讨一个官职,却屡屡为他婉拒,只得作罢。
皇甫琛神情凝重地微微点头,秦禹微笑着招呼正对他行礼的皇甫恪:“恪儿这是头一回见识真正的战阵,倒还镇定如斯,真不愧是将门之子,比你这个不中用的秦叔叔是强远了。当初我头次遇见战场厮杀,只吓得两腿股颤,身子发软,连逃跑的气力也没了。”
皇甫恪笑了笑:“秦叔叔又跟恪儿说笑了。”
不知道为什么,秦禹自首次见到皇甫恪,就十分喜爱他,对他犹如自己的孩子般疼爱,皇甫恪也很喜欢接近秦禹,秦禹虽然身世坎坷,可是却饱读诗书,眼光见解要远高于一般人,与他攀谈,常常学到许多正经书本上没有的东西。皇甫恪甚至觉得,秦禹自己就是一本纷繁复杂精彩纷呈的杂书,令人百读不厌。
两人正兀自说笑,远处传来了轰隆轰隆的声音,宛如滚过天际的闷雷连绵不绝,皇甫恪举目远眺,遮天蔽日的旌旗迎风招展,只见无数骏马飞驰而来,好像是一团团黑云从地平线上席卷而来,马上的酋兹骑兵粗壮彪悍,身穿兽皮,口中荷荷呼喊,策马狂奔,扬起了滚滚黄沙,绵延百里。
城楼上的北府军立即严阵以待,紧紧盯着远处的酋兹骑兵,不敢有一丝大意,酋兹军武器装备虽不如大溱军,但素以骁勇善战闻名,即使北府军在大溱也是以精锐著称,却不敢小瞧了酋兹军。
皇甫恪毕竟年少,乍见这等场面,虽不至于吓得六神无主,到底神魂俱震,深深吸了口气,暗骂自己胆小无用,回头一看,只见秦禹正望着自己,一脸关切,不由回以一笑,点了点头,父亲则负手而立,凝神远望着酋兹骑兵的进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