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169年,汉代诸侯国梁,睢园。
“殿下,该吃药了。”
刘揖放下手中的书,侧过身子。小心翼翼的接过太傅贾谊手中的白玉药碗。看着碗中浑浊发黑的汤药,刘揖微微皱眉,还是将整碗药一滴不漏的喝了下去。
贾谊接回空空的白玉碗,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
刘揖呡了呡嘴,叹了口气,重新拿起了书,对身旁贾谊说道:
“太傅,你可知我到底得的什么病。”
贾谊愣了一下,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殿下得的应该是晕厥症,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会时常感到头晕目眩,严重时甚至会失去意识,殿下若要问发病时间话,短则两三日一次,长则两三年。”
“你直接告诉我有没有办法可治吧。”
贾谊没有立即回答,似乎有所顾忌。
“此病实属罕见,无人能解。”
端坐在书案前的少年,十三、四岁左右,眉清目秀,生得俊俏。身着褐色曲裾衣,交领,袖口处皆有暗黄色滚边做饰。腰间绅带上绣有螺纹,并挂有司南佩,以金线做穗。
这便是汉文帝宠爱有加,异于其他三子的小儿子刘揖,从小酷爱读书,精四书,通五经,列国传志无不知晓。年仅四岁就被封为梁王,现居于睢园。
贾谊奉文帝之命任梁王刘揖的太傅已一年之久,他也十分喜爱这个聪慧的学生。可是,刘揖在年幼时却身染怪疾,常犯晕厥症,特别是近几月,连连发病,拜访了无数的神医,皆是无药能治,这让作为太傅的他也是十分担心。
“罢了,这病虽无药可治,但也不曾威胁我的性命,就让它这样吧。”
说话间,刘揖将手中的书卷收了起来,挪到了一旁,紧接着微微侧身弯下了腰,从桌脚的小暗盒中掏出了一个狭长的小木盒子。整个盒子呈暗红色,像是泼了一层淋漓的鲜血后干涸而成,应是用千年的古红木制成,盒面上则雕刻着精美的兰花图案,栩栩如生,如同长在盒子上一般。
“太傅,过两日便是皇后娘娘的寿辰。你看我为其准备的寿礼如何?”
贾谊也被盒子精湛的雕工所吸引,可见梁王为这个盒子也费了不少功夫吧。既然盒子都如此精美,可见盒子里的东西也不是泛泛之物。
“宫里人都知道皇后娘娘素来喜欢兰花,于是我特地命人从千里之外的苍水之地寻来一块水玉,找了全城最好的工匠打造了一支兰花簪,但不知道皇后娘娘会不会喜欢这只玉簪。”
只见那红木盒中静静地躺着一支近乎刘揖全指长的玉簪,通体雪白,花形呈半开状,似随风舞动,飘逸雅致,又不失生气。最令人惊奇的是,在长针之上,一丝血红蜿蜒在玉体之中,停在了花蒂之处,在一片雪白中显得格外醒目。
都说玉器过了年头,有了灵性,会吸食佩戴者的精血,也会帮助主人挡去灾祸。但这玉簪才被制成没多久,并没有人佩戴过,可见是不能吸取人的精血以凝结成丝的,看来是其原料本身所具有的。
刘揖一边说着,一边用锦布包裹着拿出了盒中不断泛着水光的兰花玉簪,眼中居然透露着深深的自责神情。
“这么精美雅致的兰花簪,却将要戴在皇后那蛇蝎妇人的头上,真是讽刺。想我生母曾深居后宫,何曾收到过如此贵重的礼物,连身为儿子的我都没能把最好的东西送给她,就让她这般含恨离世。”
贾谊愣在原地,细细的欣赏了刘揖手中的玉簪许久才回过神来。
“殿下身为皇室子弟,也深知做人不易,身为臣子的更是得小心翼翼。皇后娘娘作为一国之母,受万人敬仰,享尽世间奇珍异宝。苏夫人宅心仁厚,深受陛下宠爱,可惜体弱多病,消香玉殒,自是无福消受,殿下切莫自责。”
回想着母亲的死,刘揖不禁觉得心中一阵绞痛,脸上尽显痛苦神色,他的手死死的攥紧了手里的玉簪,似要将其捏断了才肯罢休一般。
虽然光线昏暗,但贾谊清楚的看到刘揖脸上的表情和手中的动作,硬是为其捏了一把冷汗,看来仇恨的种子已是在孩童时代就深深的种在了刘揖的心中。
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刘揖才挣扎着从回忆中逃了出来。松开了紧握的手掌,刘揖小心翼翼地收起了玉簪,放回了盒中。
“今日的功课我早已完成,太傅早些回去休息吧,明日我们便启程赶往宫中为皇后娘娘祝寿吧。”
“是,殿下。”
回到府邸,贾谊仍不敢安心入睡。
梁王刘揖自幼受汉文帝器重,虽不知是否有其他所想,但他将刘揖交给最受其信任的贾谊,一来是为了更好的教导,二来则是为了保护。现如今,汉文帝大业已成,天下太平,其它三子,太子刘启,次子淮阳王刘武,三子代王刘参的能力也已经初步展现,虽然年岁还轻,但也暗中聚集势力,个怀鬼胎。
其中太子与代王之间更是电光石,结成一众团伙,常常暗中争斗,难免会波及到最不爱朝野争斗的刘揖,文帝也是颇为无奈。或许是出于对小子的了解以及对权利争斗的司空见惯,所以汉文帝才更加不希望刘揖成为权利的牺牲品罢了。
这次入宫,不知道又将面临什么样的危险,所以贾谊才一直放不下心来,既然受文帝的嘱托,他定当全力以赴才对。
时间紧迫,贾谊大步走到卧房里挂着的一副画前,伸手探了探画轴的轴心,精光一闪,一根短小的紫色玉笛从画轴中迅速抽出。伴随着一声悠扬绵长的笛声,一枚黑影闪过,迅速隐没到黑暗之中。
“明日殿下将启程前往宫中为皇后娘娘祝寿,派人去趟睢园,偷偷将所有的马车换掉,明日的随从也全部换成自己人。”
“是。”
来人一直隐没在黑暗中,不愿现身,亦是不敢现身,因为对他们来说,自己已经是死人了。用沙哑的嗓音应了一声后,来人便又隐在黑暗中消失了。
第二天清晨,贾谊早早的赶到睢园,却看见门口被仆人簇拥在中间,身着一袭深青色的刘揖已经等待自己多时了。
“殿下。请恕老臣……”
身为臣子却让身为梁王的刘揖等待,自责的话还未说完,贾谊就被刘揖打断了。
“是我自己昨夜没睡好,所以起来早了些,不怪太傅……我们即刻启程吧。”
只见刘揖俊秀的脸上略显苍白,迈开的步伐似有些无力,话语中也显得有些力不从心,没等贾谊再说话,刘揖便迅速躲进了马车中,害怕被贾谊察觉到自己身体的异样。可惜自己心里的所想早已被贾谊看了个穿。
“殿下可又犯病了?”
被问住的一名女侍突然花容失色,一下慌了神,可是看着贾太傅凌厉的眼光,她不得不说出了真相。
“大人……殿下…殿下他不让说出来。”
闻后,贾谊也没有责怪这名女侍和其他随从,他深知刘揖不愿别人担心的个性,即使自己的身体状况再差,也不会告诉身边的人。
“殿下的身体有些不适,驾车时不求快,只求稳,我的车将先一步到达宫中,你们保护好殿下,万事小心。”
与驾车的一名黑衣男子交换过眼神后,贾谊便回到自己的马车中,先一步离开了。
待贾谊走后,刘揖才敢现了原型,他大口急促地呼吸着空气,只觉得头晕脑涨,双眼像蒙住一层纱,变得朦胧不堪,身体也疲乏无力,连坐都坐不直了,只能扶住车内的木栏以保持身体的平衡。
不停地揉搓自己的额眉,刘揖努力不让自己真的晕过去,可是这晕厥症来势汹汹,越想保持清醒就越发晕眩不已,竟伴着一阵阵刺痛。最终,刘揖的意志力被消耗殆尽,在马车的晃动中晕睡了过去。
“殿下……殿下?”
不知道自己瘫倒在车中睡了多久,刘揖才懵懵忡忡被车外的侍从叫醒开来。
“什么事?”
听到车内传来刘揖的声音,刚叫喊的那名男侍从才宽心了些。
“殿下,属下只是想提醒殿下,前面的山路变得崎岖了些,殿下小心颠簸。”
“我知道了,你们也小心些。”
理了理被汗水浸湿的衣襟和杂乱的发髻,刘揖长舒了一口浊气,又重新端坐了起来。
外面的侍从们都不大知道里面所发生事情,更不了解刘揖刚经历的痛楚,只是单纯的以为刘揖才从睡梦中醒来,便开起了玩笑。
“不知殿下可是做了什么好梦?还是梦到了哪位美人?”
刘揖透过马车看向了来声处,换上一副轻松的面孔,嗔怪道,
“我深居睢园,功课繁重,哪来什么美人让我梦到呢。”
一名侍从又继续说道,
“殿下莫不是在担心自己的终身大事了吧?想起陛下跟殿下一般大小时,已经喜得馆陶公主了呢!”
“呵呵。”
刘揖虽轻笑了一声,但内心却沉默了良久。
“这何关年龄大小呢,不是自己喜欢的,贴上来都不想要,不是喜欢自己的,求也求不来。若想换来相守一生的灵魂伴侣,等一等又何妨呢?”
听闻刘揖的一番话,众人心中不禁暗暗赞叹,如此年纪就能生出此番觉悟,梁王刘揖的确与众不同,若哪位女子能得到他的青睐,绝对是人生之大幸啊。
“殿下,坚持会儿过了这个山头便是平原了,请殿下坐稳了。”
山路愈见崎岖,随时会发生摔倒甚至连车带人滚下山坡的情况,一行人只能缓慢前进,以防不测。
马车摇晃的厉害,刘揖拉开车帘,看了看路况,路的两旁布满了杂草和枯木,常年留下的车轴痕迹也变得有些模糊,只有一条行人留下的小路较为清晰。
道路穿山而过,这山虽不是高耸入云,却也重峦叠嶂,郁郁葱葱,山中十分幽静,只听得车轴的滚动声和马蹄声交织在一起一路绵延。想起幼年时,自己常听生母讲到山中的种种趣事,不禁也开始向往着青山绿水间的生活。
“殿下小心!”
正当刘揖出神时,一张大手猛的的将他推进了马车中,在他毫无防备向后翻倒时,后脑勺也重重的摔在了木栏上。只听见一道划破空气的声音,一支铁箭刺穿车帘横插在木栏之上,直逼刘揖小腿肚。
“啊——”
很快,车外传来了阵阵厮杀声,刀剑之间的摩擦声如针般刺痛着耳膜,有几道熟悉的惨叫声让刘揖的心不得不揪紧起来,若再留在车中,只怕自己将千疮百孔。
顾不得后脑勺的疼痛,刘揖用力拉开被箭扯住的车帘,迅速翻身下了马车。
山坡之上,十几名身着黑衣的箭手发现目标后立马兴奋了起来,对准躲在车下的刘揖齐齐拉开弓箭。
“嗷——”
在箭雨的洗礼下,护在刘揖身前的一匹马在身中数箭后痛苦地倒了下去。
眼看套在马上的缰绳将要牵动着马车倒下,刘揖也很有可能会被被马车压住时。一名正在和从山坡上攻下来的敌人厮杀的车夫立马掉头跑到刘揖身边,挥手砍断了马上的缰绳,用后背死死的抵住了将要侧翻的马车,再猛的一使劲儿,重新将马车扶正。
“殿下快走,去前面找贾大人!”
说话间,又有十几波箭雨齐刷刷的射了过来。车夫不敢怠慢,立马将刘揖护在了怀中,顶着头上的乱箭绕到马车的另一侧。
本来刘揖所带的侍从就不多,就算有贾谊专门指派的人也敌不过敌人源源不断的攻击,很快,所有的侍从全部惨遭毒手,只剩下护在刘揖身前满身伤痕的车夫。
“殿下,快上马!”
绕到马车另一侧,一匹脱缰的马似乎受到了惊吓,瑟瑟地躲在树丛中,眼神中布满慌乱的看着面前的刘揖。不等刘揖自己爬上马背,车夫一把托住他,势将其推上马背。
见到手的猎物马上就要飞了,为首的一名恶徒一把抓过插在地上的铁箭,直直的向车夫的后背掷去。
“额!”
车夫痛苦的□□一声,托住刘揖的手突然软了一下,没等后背的疼痛袭遍全身,他又重新发力,一下子将刘揖推上了马背。
上马后,刘揖迅速的抓住缰绳,艰难地稳住自己的平衡后,他向马下的车夫伸出了另一只手,想要将车夫拉上马。
“你快上来!”
看着刘揖对自己伸出的那只还有些稚嫩的手,车夫的心突然咯噔了一下,身上的伤口似乎也没那么疼了
“殿下,坐稳了……”
艰难的使出全身最后的一丝力气,车夫猛的在马后拍了一掌。伴随着一声长啸,马驮着刘揖迅速地逃离了敌人的包围。
“不能让他跑了!追!”
为首的恶徒大喝一声,带着一众人向刘揖逃跑的方向追了过去。
看着身后穷追不舍的敌人,刘揖眉头紧锁,一丝不敢松懈。脚下的马儿也完全不受他的控制,自己也像不受控制似的只知道不断的向前跑,可跑了许久也不见贾谊一行人的踪影。
“啊——”
也许是之前太过紧张,刘揖完全忘记了自己受伤的后脑勺,一阵剧痛从后脑勺蔓延至身上的每一处神经,开始侵略着刘揖的意识。
“不好……又开始晕了。”
随着马上剧烈的颠簸,刘揖的脑袋越发疼痛晕眩,意识也开始逐渐涣散。他奋力的抓紧缰绳,想要让颠簸变小些,可是身下的与他一样恐惧无助的马儿哪懂他现在的想法,只知道无休止的奔跑。
咻——
一支铁箭呼啸着从刘揖的耳边飞过,身后的敌人距离刘揖也是越来越近。也许是因为害怕,或是对生的渴望,刘揖的体力和脑力消耗的越来越快,到最后连缰绳都抓不住了。
“前面是山崖,他跑不掉了。”
为首那名恶徒暗暗在心里欢喜着,只要杀掉眼前的这个人,他就可以拿到他应该获得的报酬了。
正当恶徒窃喜时,只见前面慌乱逃跑的马上,一枚暗青色的身影渐渐从马上滑落。
“别让他跑了!”
原本以为是要逃跑的刘揖其实早已经在马上失去了意识,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就那样从马上滑落,笔直的扎进了深不见底的深渊之中,独留崖上一群恶徒面面相觑,个个神情复杂。
未央宫中。
莺歌燕舞,琴瑟管弦。
“不好了,陛下!陛下!
一派其乐融融之景被前来报信的侍卫打破。
“何事如此慌张!没看到这是皇后娘娘的寿宴吗?”
一名文帝的贴身侍从呵斥道。
“梁王殿下他……他在赶来寿宴的路上不幸坠马跌落山崖……身亡了……而且,而且……所有的随从也全部自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