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枷峒通往外界有三条路,一由蜿蜒曲折、全程约六公里的村道白水寨段下打鼓坪村、二由回形针般的七弯八拐下三江水库大坝、三由村道林场段直上村林场主峰柳家岭,再上县黄蘗山林场场部下往楚庆县城、或直下杀军坳村往省道三江乡段。目前村民都选择交通条件较好的村道白水寨段外出。
白水寨路口,下通打鼓坪村、左通全程约八百米的村道新落枷峒段至新落枷峒路口、右通全程约六百米的村道牛羊坳段至牛羊坳路口。
只要不下雨,九十多岁的许亚菊都呆坐在白水寨路口边上那棵大樟树下的石条上看出村、回村的人,享受村民们“太婆”、“婆婆”那一声问候。
一只公鸡追着一只母鸡从路边冯学富家的小院出来,跑向路中间。
从村道新落枷峒段骑摩托车过来的王世锋紧急刹车,还是慢了,公鸡被轧着了。停好摩托车,王世锋低头看,确认这只荷尔蒙过剩的公鸡已经死于爱情!轻叹一声。
被刹车声唤醒的许亚菊慢慢起身,过来看看,大声通报:“学富,这个鸡是不是你的?给这家伙搞死了。”
冯学富在院里的回答,充分表明了他的伤心:“什么?哦哟,刚下蛋的鸡婆嘞,轧死了好可惜。”
王世锋听这话就预感到不妙,大声道歉:“对不住哈,我赔。”
冯学富一副破产在即的神情小跑出门来:“你怎么骑的车嘛?土鸡婆下的土鸡蛋,你晓得卖好多钱一个?”
王世锋只有道歉的份:“对不住、对不住。”
许亚菊笑起来:“看清楚再讲话,是鸡公。”
冯学富看看死鸡,更伤心了:“哦哟,是鸡公呐?这是我留起做种的嘞。”
王世锋:“您看,该赔好多钱?”
穿着连衣裙、袜子、凉鞋的于文娜过来看,做好的头发油光发亮。
几位老人也过来看热闹。
冯学富:“哦哟,钱算什么咯?问题是,我到哪去找这么好的种鸡嘛。”
王世锋:“死都死了,您开个价吧。”
冯学富:“我也不得乱喊价。你看哈,我屋里喂了几十个鸡婆,下起蛋给来抱鸡崽。如今鸡公死了,下的蛋都成了寡蛋,这损失太大了。”
许亚菊却认为损失还不至于如此之大:“差不多就要得了。”
冯学富摆出事实、讲清道理:“这么算。天天损失五十个鸡崽,一个鸡崽两块钱。还要耽误人工去找好鸡公,最快也要一个礼拜才找得到是不?二五一十,一七得七,鸡崽损失七百块。人工一天最少也要一百块是不?二七一四,照算,你要赔我一千四。”
铁的事实无可反驳,但王世锋第一反应是减少自已的损失在先,掏出烟递过去一支:“大哥,我不是外地人,新来的落枷峒村委主任助理,我喊王世锋。”
冯学富挡开烟:“没听讲过。就算你是乡干部,轧死我的种鸡也要赔是不?”
王世锋叼着烟点燃,掏出手机打电话:“云莉姐,麻烦您来一下。我在白水寨,轧死一个鸡。这个鸡太金贵了,一千多嘞。要得、要得,我等你。”
许亚菊:“学富,看来他还真的认得云莉。要不,赔两百块钱算了?”
冯学富:“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王世锋挂断电话:“大哥,两百块已经够多了。在市场上,这个鸡也就卖几十块钱。”
冯学富:“老子这个鸡公是做种的。”
许亚菊:“你真是高头派起来的干部?”
王世锋:“可以这么讲。”
许亚菊:“学富,差不多就算了。”
冯学富:“要不打对折?赔七百块。”
许亚菊:“赔两百算了。”
冯学富:“两百块钱,打得卵疼呐?”
乡谈俚语虽然稍显鄙薄,但历史学学士王世锋还真找不出更贴切的词语来替代这一句!男人命根最不堪打击!连卵都打不疼的份量?足见其微不足道!
于文娜:“等下云莉来了,我怕你两百块都没得。”
冯学富稍加考虑,立即明智起来:“那,那你拿现钱。”
但此时王世锋却认为两百块打得卵疼了!阴沉着脸说:“算了,我不占你便宜。等云莉姐来了再讲。”
于文娜笑道:“学富,是不?”
冯学富发起狠来:“她来了,也要赔。”
冯学富的担心一点都不多余!
因为落枷峒有三个女人最不能得罪,之一,就是周云莉。
周云莉不能得罪是因为她有个在村小当校长的老子周正韩。
落枷峒这穷山沟,土改时也箩里选瓜找出个地主来。因为周家向来负责落枷峒这个匪巢后勤保障工作,被清兵击破后才无奈做了新民。到解放前,懂经营、会管理的周家也就成了落枷峒最殷实的人家,尽管仅是够吃、够穿,也是地主。地主崽仔周正韩刚到上学年龄就碰上停课闹革命,浑浑噩噩中,落枷峒村林场成了知青林场。不久,城市小资产阶级家的大小姐、周云莉母亲、一位初中刚毕业的漂亮小女孩到来,成了包括知青在内的所有男人眼中的猎物!
越穷越光荣的年代,贫下中农家庭出身已经够牛逼了,但落枷峒还有位更牛逼的段伯伯!
落枷峒九寨十姓没有姓段的,段伯伯是外来户。
三江水库动工那年,衣不遮体、头发和胡须野蛮生长的段伯伯突然冒了出来!民兵营长、盘本柏父亲盘金彪如临大敌,押着他送到公社、后来又送到县里,最终结论是,此人是藏在黄蘗山里的最后一位高山瑶民!这家庭出身?跟农奴有得一拼!得解放的翻身农奴理应成为各种忆苦思甜会议上的主角,但段伯伯只在落枷峒大队的会上站站台、还不说话!为了让这位难得一见的农奴从原始社会跑步进入社会主义,领导们一直想给他成个家,却因为他严拒而无果。
成了猎物的周云莉母亲到来不久就为逃脱追猎而摔伤,被饿得两眼冒金星、进山里找食物的周正韩从山脚背回来,请懂草药的段伯伯诊治。伤还没完全治好,段伯伯向当时的大队支部书记盘金彪提出要娶这位小姐为妻。大队、公社、县革委会反复研究过后,认为翻身农奴娶资产阶级小姐更能体现无产阶级大革命辉煌成果,准了。但段伯伯一直拖着没去办结婚登记手续,理由是他不敢去照相,担心照相把自已的魂魄被摄走。之后村民、当时叫社员们,经常看到资产阶级大小姐、地主崽仔、翻身农奴在一起努力学习毛选!
知青回城时,资产阶级大小姐因是段伯伯老婆,再办不成回城手续!
恢复高考时,周正韩要报名,但没上过一天学的他连报名资格都没有。
再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周正韩陆续拿到了小学毕业证、初中毕业证,并在村小学当起了代课老师。再然后,周云莉在母亲肚子里不安分起来。
村民这时明白了段伯伯还真是个好人!
三十岁的周正韩成了家,周云莉老弟出生后,成了民办老师,又到县教师进修学校拿到了中专文凭,最后成了公办老师。这时家庭出身早没人在乎,一家四口日子过得越来越红火。可惜的是,周云莉老弟不久重病,辗转县、地区、省城多家医院医治无效,殁了。不久,周云莉母亲离家出走,再没回来。
周正韩由代课老师、民办老师再到如今的公办老师,一直呆在落枷峒小学。落枷峒但凡认得几个字的,都是他的学生!落枷峒人穷是穷点,但一直秉承“事师如父”传统,所以,周云莉没人敢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