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柳江南》 1.世都之夜

    第一章  世都之夜

    我们走得太远，以至于忘了为什么而出发。

    ——纪伯伦

    公司上季度销售业绩不错，销售部得到公司刘总表扬，大家都很高兴。作为销售部经理，我答应带销售部同事去世都饭店大吃一顿，然后去ktv飙歌。销售部除了几个和我一样的中年人，大多是毕业没几年的大学生，而且很多单着身，难得有这么一次联欢和“求偶”机会，大家都很珍惜，兴致很高。

    北方繁华城市世都的夏夜，燥热而喧闹，霓虹灯四处闪亮，仿佛青春美女火热的眼睛。街上到处都是性感火辣、吃吃喝喝的饮食男女。“五一”劳动节临近，过节气氛热烈。

    我们三十来人开着七辆轿车来到位于世都东南一隅的纯真时代量贩式ktv时已是晚上九点，大家都带着不同程度的酒意。酒还真是好东西，几杯下肚，人与人之间的界限瞬间就消失了，大家称兄道弟呼姐叫妹，有的还拥抱着搀扶着。

    今夜的气氛很好，我也非常高兴，觥筹交错之下，我喝了比平时多得多的酒。酒很贵，酒劲很大，我不知不觉已经微醉。喝酒不醉是我的原则，但今晚我破例。

    大学毕业没多久、穿着宝蓝色连衣裙和黑色透肉丝袜、一抹烈焰红唇的姚小金帮我拎着包，搀着我。姚小金长相甜美，混入职场后很会拿捏，也很放得开手脚，很快就成为我的秘书。今天她虽然打扮妖艳，但还有一丝讨人喜欢的学生妹气息。我深色西装未来得及换，步伐漂浮，走在最前面。

    进入ktv，姚秘书坚持要先为我点首歌。她给我点了黄家驹的《海阔天空》，但我酒意已经上头，头脑有点发热，加上不知何故今夜酒后我莫名其妙地忧伤，于是我推脱了。

    我拍拍手掌，大家安静了下来。我一扫平时的威严，像个混混一样嘿嘿笑道：“大家尽情唱吧！今晚我们评两个k歌之王，奖金每人两万！”平时在销售部，我很注意维持自己的严肃印象。我自认为在下属面前维持适度的威严形象完全必要。不过今天我完全顾不上那么多，也不认为需要顾上这么多。

    “哇！曹经理万岁！”众人愉快地惊呼。

    “曹经理，你太给力了！爱死你了。”借着酒劲，销售部年纪最小、鬼精鬼精的小廖表情夸张地抱着我，并用满口酒气的嘴巴啄了我的老脸一下，搞得我一脸唾沫。小廖是刚进来不久的大学生，长相清秀，说话机灵，嘴甜手勤，哥哥姐姐地叫同事，大家都很喜欢。

    “小廖，你太奔放了吧，在大学里你也是这样撩妹的吧？”我一把推开小廖，看了一眼在一旁浅笑的姚秘书。

    “小廖，你吻了姚秘书该吻的地方，姚秘书要吃醋了。”年纪比我还大的老沈在一旁调侃道。老沈五十多岁，志大才疏，一直觉得自己应该干销售部经理，对我当销售部经理很不服气，但我们还没到撕破脸皮的地步。我看了姚秘书一眼，她听了老沈的话，面不改色，仍带微笑。

    “小廖，我看是老沈吃醋了，你应该比照我刚才的待遇，给他来一个。”我哈哈笑道。

    小廖想都没想，笑道：“只要沈大哥当了k歌之王，我一定如数奉上。”

    老沈老脸一沉，道：“得了吧，要是姚秘书的吻我还有点兴趣，你的就免了吧，省的我今晚做恶梦。”

    小廖听了先是有点尴尬，然后哈哈一笑。

    姚秘书赶紧打圆场道：“要得到本姑娘的吻也不难，那就是当上今晚的k歌之王。曹经理今晚宣布的奖金，是感谢大家上季度辛勤劳动的一点心意！兄弟姐妹们还等什么，赶紧唱起来，让曹经理出点血，让公司出点血。”她刚说完，大家就开始起哄。

    “看来今晚k歌之王不但可以拿到高额奖金，还有美女香吻，大家就放开唱吧！”我着姚秘书，道，“崔副经理不在，就请你主持吧。”

    姚秘书甜笑道：“我本以为曹经理主持最适合，但既然曹经理已经发布指示，那我就义不容辞，为人民服务。”

    “好！”包间里顿时喧闹起来。大家纷纷打趣、点歌。

    “我先去趟洗手间，回来再和大家一起唱。”我说完这句话，就尽量稳住自己的步伐往包厢门口走去，酒开始上头，我不想让自己太失态。姚秘书连忙拎起一个艳红无比的精致小包，快步打开门。出门后，她搀着我，挺拔如山、滚圆如球的□□大大方方地紧顶着我的左手手臂，并轻声在我耳边道：“曹经理，你没事吧？我包里带了解酒的药，还有可以缓解酒劲的酸奶。”

    我感觉到她的温度，笑道：“这点酒算什么，十个这么多我都喝的了。你回去陪大家唱歌，把气氛带起来。”

    姚秘书一脸媚笑，看着我的眼睛道：“曹经理刚才几句话已经把大家的气氛调动起来了，我一定把这好气氛延续下去。”

    “你呀！就甜在一张小嘴上。”我呵呵笑着，轻轻戳了一下她的艳红的嘴巴。我感觉胃里的东西不断上涌。

    “都是跟曹经理学的。”姚秘书也不避开，媚笑着。

    “你进去吧，我没事的。”我微笑道。

    她拿出一包香气扑鼻的纸巾，递给我，道：“洗手间在那头，曹经理，我先进去了。”

    我推开她递纸巾的白嫩小手，去了洗手间，身后响起关门的声音。我摇摇晃晃地走到男士洗手间，用冷水洗了洗脸。冷水让我清醒了许多。镜子中，我看见自己40多年脸龄的脸上，硫酸流过一样充满沧桑，坑坑洼洼。虽然用过不少护肤品，但我知道，像小姚皮肤上那样的光泽在我脸上永远不会再现了。

    我最不愿意看的是自己的秃顶。读高中时我曾经嘲笑校长“聪明绝顶”，现在却轮到自己如此。我也曾带过假发，但最终放弃了。有人调侃说，秃顶是成功男人的标配。我慢慢地接受了这种嘲讽。当然，秃顶主要是拜世都高强度生活和高房价所赐。这些年，世都房价疯涨，在双方父母苦口婆心劝说和勒紧裤带支持下，我和妻子省吃俭用买了两套价格不菲的房子，一套是我现在居住，一套算是资产保值之举。房子成了我们的希望，也成了我们脖子上的绳索。

    在我对镜自怜时，身后传来我一点都不熟悉的流行歌曲。放浪的歌词，不知其意的歌词，热辣无比的歌词，夸张无比的节奏，火烧火燎的节奏。曾经我是最热爱潮流的，最新的歌曲，我都是最先学的。而现在，这些歌曲，这些时尚，我早已陌生而且漠不关心。胃里的食物不再上涌，看着镜子中高大却沧桑、熟悉而又陌生的自己，我突然觉得无比悲凉。

    我凄冷地大笑一声，惊动一旁对镜自怜的少年。他眼神复杂地扫了我一眼。我一恍惚，仿佛看见了高中的自己。

    良久，我才把一泡黄尿撒完。突然，一旁响起巨大的冲水声，这声音我太熟悉了，这是老式抽水马桶的声音。我很意外世都这钟繁华的地方还用这种老式抽水马桶。我突然明白，这里为什么叫“纯真年代”了。

    我想起高中学校里的抽水马桶。那里的抽水马桶是自动的，隔二十多分钟自动冲洗一次。每次当我们还没完事，马桶便哗地一声，水流喧嚣而来，连同我们用于如厕的课本纸张以及各色人等的排泄物，一直冲到厕所顶头的洞穴，然后再灌入深不可测的大地深处。深夜时，我们还常常听到抽水马桶有规律有节奏的冲水声，一如我们那永恒不变的生活和学习节奏。那时我的诗人同学贺云潭还为此写过有名的诗句。

    抽水马桶

    你那永恒不变的节奏

    仿佛我们高三的生活

    又仿佛岁月的轮回

    你生生不息的精神

    象征着我们高三人应该具备的精神

    你大的小的硬的软的黄的黑的

    不择细流

    告诫我们在求偶路上

    一定要有容乃大

    “大的小的硬的软的黄的黑的，不择细流”，表明了“来者不拒”的胸襟，“有容乃（奶）大”树立了求偶的标杆，引发众多男生共鸣，被奉为经典。在那个愁苦而自嘲的单调高中岁月里，这首带点颜色、反映当时我们当时苦闷生活的打油诗逐渐传遍全校，贺云潭一举在全校成名，获封“唐中淫才”。

    贺云潭，你他妈还好吧？我在心中嘀咕了一句。那时候，我和高傲的贺云潭诗人是同班同学，结下深厚的革命友谊，铁哥们形容那时的我们是再贴切不过的了。但复读结束后，我们去了不同的城市，走上不同的道路，天各一方，由经常联系到偶尔联系，再到基本不联系。

    我突然非常想念贺云潭。我掏出手机，翻找他的名字，我发现自己竟然没有保存他的号码，我不禁心中悲凉。

    再回到包厢时，我已经冷静了许多，酒劲也散了很多。包厢里乱成一团，泯灭了往日的界限，在荷尔蒙、酒精和金钱的刺激下，大家勾勾搭搭地坐在一起，黏糊在一起，在开心和激情地k歌。姚秘书为我点了一首陈淑桦的《笑红尘》。她知道我很喜欢这首歌。

    我唱这首歌时，大家在下面为我打节拍。

    我唱道：“红尘多可笑，痴情最无聊，目空一切也好，此生未了，心却已无所扰，只想换得半世逍遥，醒时对人笑，梦中全忘掉……”

    混混沌沌的生活中，我最喜欢这首歌里面的超然态度，也非常喜欢陈淑桦空灵和忧伤的声音。

    我们很快评出了k歌之王，小廖和姚秘书推脱了很久，最终接受了k歌之王的称号。大家起哄，要姚秘书兑现送上香吻的承诺。姚秘书脸微红，看着我，我微笑着。姚秘书走到小廖面前，本想给了小廖一个蜻蜓点水式的吻，但小廖却大胆地搂住她，热热烈烈地吻起来。

    大家哈哈大笑，有人大喊：“要舌吻！要舌吻！”姚秘书一把推开小廖道：“差不多得了，小弟弟，姐姐的便宜不是你占的。”小廖脸不改色地大笑。

    我当场大方地拿出红包，分给了他们，他们甜蜜地抱着我。在公司事先同意下，我也给其他人每人发了5000元的红包，皆大欢喜。拿了红包的老沈明显地对我和气了很多。我知道，人皆趋利避害，需要刺激和激励，金钱就是一种高效的激励手段。若要下属好好干活，就必须及时激励，奖优罚劣，物质激励比什么都重要。何况我还指望着他们好好干活，销售部拼出更好成绩，以助我竞争公司副总的位置。

    在一片欢乐的气氛中，我们各自分别了。大家目送司机老白开车送我回家。平时对我老板着脸的老沈，也到我车前告别。我挥一挥手，黑色奥迪a6轿车缓缓驶入车流依稀的街道之中，反光镜中姚秘书的笑容渐行渐远。不过她一直朝着我车子开远的方向，始终微笑。真不简单，一如我当年，我感叹道。

    一个网络段子说，人生新三大铁是：一起同过窗，一起杠过枪，一起嫖过娼。我和老白属于第三种情况。老白非常识趣，除非必要，他总是沉默不语，任凭我在车上做出任何行为都三缄其口。他很了解我，也很会照顾我，我们把彼此当兄弟。

    我正打算眯一会儿，突然手机铃声响起，是邓丽君的《小城故事》，多少年来，我一直用这个铃声。我一看手机，是陌生号码，便放在一旁。手机第二次响起，还是那个号码。我不耐烦地滑动手机屏幕，手机那头响起一个久违的熟悉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