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沉船事件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因为无论是这条河还是这个人都已经不同。
——赫拉克利特
这个久违的熟悉的声音曾经在我生命中出现了多年,也曾经是我最信任的声音之一。该声音的主人和我一起度过残酷而美好的青春岁月。在酒劲和夜色的推动下,听到他的声音,我沧桑和麻木的眼睛里涌上了久违的热泪。
“老曹,我是贺云潭。”贺云潭有点沧桑沙哑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贺云潭虽和我同岁,但和大家一样都叫我老曹,大约是因为在当时伙伴中,我比较老成,也或许是因为我大了他们几个月。
“潭子,你他妈的这些年都去哪里了?一个电话都没有。”我有点恼火地道。
“我在南方打工,最近生活不太如意,就没有和同学门联系了。听说你的事业起来了,我很高兴。”贺云潭声音很低,让我感到他有点消沉。
“起来了?哎,还不是混饭吃。”我从懒洋洋地躺着变成正襟危坐,道,“潭子,你现在还写诗吗?我今晚还想起你的诗呢。”
“写个屁!吃饭现在都费劲,还写诗?!再说,写了也发不出去,写诗不能当饭吃。”贺云潭愤愤地说。高中时代,贺云潭是全校第一个独立出版诗集的人。当时他是全校名人,清瘦而高长,才气很高,英气逼人,怪气也逼人,但成绩非常不好,经常垫底。他行为独立,是学校异类,也是不少女生心仪的对象,这其中最痴情的就是我们班波霸楚景烛。
“你不写诗太可惜了!他妈的,你这么有才气,理应读一个好大学!可惜那个时候考试制度太不合理了!放到现在你可以通过特招进入大学。”我惊讶于他一改当年孤傲潇洒的个性,同时也对他被埋没而愤愤然。
“算了,才气个屁!我们一起复读,我还是考不上大学,我也认命了。我现在一门心思就是多挣点钱。我父母去世后,还留下了一屁股的债没还。”贺云潭也有点愤然,但似乎又很淡然。
“啊——挣钱?也是,我知道,你父母治病花了很多钱,你还有多少债?”确定他真的已经放弃写诗,我内心非常悲凉。他是我心中的大才子,才气冲天,可惜被父母的重病压抑,被生活给磨去了菱角。
“没关系,我自己快还清了,你不用担心。”贺云潭淡然道。
“潭子,你结婚了吗?”问后我觉得有点贸然。
“没有,自从楚景烛、郭雅寒离开我后,我就打算终生不娶了。再说,单身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了,两个人反而不习惯。不过我也尝试着谈过几个,最后都分了。”贺云潭说完自嘲地冷笑了一声。
“是吗?”贺云潭提起楚景烛、郭雅寒,引起了我很多回忆,我机械地应道。
“我今天打电话是一是想和你聊聊天,二是想告诉你,凤鸣河又发生一起沉船案,报道说死了12人,你注意到了吗?”贺云潭语带悲伤。
“啊?又沉船了,死了这么多人?!太惨了!我今天非常忙,没看新闻。”听说凤鸣河和沉船事件,当年在凤鸣中学复读时的沉船事件在我脑海里像电影般放过,我全身轻轻发抖,仿佛被电流击中一般。我既为沉船事件感到悲凉,又为过去的回忆又惆怅伤感,叹道:“真悲哀!这么多年了,还是这样。”
“是啊,二十多年了,凤鸣中学有我们太多的回忆,我看到这则报道,想起许多往事。我们在那里补习了一年。哎,不说了,说起来伤感。”贺云潭语带悲戚,欲言又止。
“是啊。”我木然应道。太多的回忆冲来,我疲于应付。
“这几年你回母校看过吗?”
“回?没有,我没有回去,我没有回去。你回去了?”我摸了摸胸口白色的挂玉,发现自己的手有点发抖。
“我也很久没有回母校了,回到那里总想起很多事,太伤感。”
我久久没有应答。
贺云潭问道:“老曹,你还在听吗?”
我缓过神来,徐徐地道:“潭子,我在听,我想起好多往事,有点难受。”一行泪水流过我的脸庞。
贺云潭似乎有点不好意思,道:“老曹,不好意思,引起你不好的回忆,让你很悲伤。我没什么事了,也很晚了,你早点休息吧。”
老白很识趣地把车子开得很慢,车子刚好开过一所知名高校门口。夜色已深,临近高校毕业季,无数喝醉了的学子在路边倾诉衷肠、哭哭啼啼、海誓山盟。他们衣着青春,眼神懵懂,充满朝气的年龄,却满是伤感和颓废,一如我们当年。
“潭子,那是悲伤的回忆,却不是不好的回忆,而且悲伤中有甜蜜。好好奋斗,记得和我保持联系,我的好哥们。”我动情地道,眼泪肆意流下。
“我——我会的,老曹,保重。”贺云潭声音突然高了一拍,我感受到他的振作,但这振作和当年的激扬青春不可同日而语。
“保重,潭子。”说完,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透过车窗望着这个城市。此时她已经灯火阑珊,街上极少有行人,倒是还有一些车子在窜动。夜神变作了一口巨大的黑锅,严严实实地罩在她的上方,把每个人都罩得严严实实。我的思绪就像一个小小的针,穿破这无边的黑锅,向远方飞去。
“曹经理,车子到家了,你还需要在车子上休息一会吗?”老白转过头来轻轻地问我。
老白的话让我回过神来,我看见车子已经停在我楼下的车库里了,于是道:“不用了,我现在就上去。老白,你自己开车回家吧,明天周末,你好好休息。”
“好的,曹经理,有事随时吩咐。”
“好的,你注意安全。”我啪地一声关了车门。外面的空气让我清醒了很多。我站稳之后,头也不回地往通往自家的楼梯走去。
在世都读完硕士研究生后,我在世都打拼十多年,终于混到一套不太偏的四居。世都的房子像黄金一样贵,这套房子是我奋斗多年的一个象征。至于那些儿时和高中时代的梦想,基本上早已经忘得干干净净。
我记得高中时,我和贺云潭一样,有着炙热无比的文学梦想,和美女约会都没法和它比,只可惜家庭反对和个人没有坚持,走入社会后的我们都干着与文学无关的事情。小时候的梦想,就像少年时暗恋的女孩,都已经嫁人,变成不堪入目的黄脸婆,再也提不起兴趣。
我在电梯里看用手机查看凤鸣河沉船事件的新闻报道。熟悉的河,熟悉的挖沙船,熟悉的摆渡船。河滩上横躺着十多具尸体,虽然县政府已经匆匆用粗布掩盖,但有的尸体还露出满是泥的手脚。尸体不远处还有掀翻的红书包、死者的鞋子,站立的表情麻木的旁观者以及嚎啕大哭的死者家属。我觉得无比悲愤。凤鸣河啊,凤鸣河,二十年了,你还是这样,无情地吞噬这些无辜的美好少年。
我错过了自家所在的楼层,被电梯带到顶楼。我索性爬到楼顶,静静地看着这个巨大的城市。我恍然感觉她犹如一个巨大的坟场,而我不过是其中的一具僵尸。我从小喜欢到高处发呆,小时候是山顶,高中时是瞭望台,大学时是杂草丛生、松树过人头的宿舍楼顶,现在是我所住的这栋30多层高的商品居民楼。
夏夜的凉风吹过,我恢复了几分冷静。我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再度钻会楼中,摁下自家所在的楼层,电梯急速下降。
我进入家中已经是凌晨1点多,妻子和6岁的女儿都已经睡觉。我劝了半年才来和我一起住的父母也早已睡觉。
父亲有点轻微的老年痴呆,母亲脑子和身体还算灵光。母亲在我成家后,不再管我,却依旧担心我。我如果深夜回来,是绝不敢也不愿意惊动她的。
我那小时候得病烧坏脑子、智商有点低下的弟弟曹树言也住在我家。我从小非常疼爱弟弟,父母老了之后,我自认为有照顾弟弟到死的义务。弟弟虽然智商低下,但基本的人际关系却还算懂,只是难以找到好工作。我千方百计,托人送礼,终于给他找了一个在世都一家私营建材公司守材料的保安工作,他毫不挑剔乐呵呵地干上了。
保安公司提供住宿,但我觉得住宿条件太差,就坚持要弟弟住在我家。我媳妇韩夕若虽然一百个不乐意,但还是同意了我的安排。弟弟对我的感情一直热烈,他几乎无条件地相信我,我们是真正的兄弟。
我进门后,为了不惊动父母,像一只小猫一样溜进屋子,蹑手蹑脚地走过父母的房门,这很有点像我小时候半夜起来,偷偷地和村里的伙伴曹树雄、曹树金等人一起去外面偷花生吃。
客厅墙上的闹钟滴答滴答地响着,外面的光线射进客厅,我连灯都没开。母亲到了晚年,睡眠很轻,她还是醒来了。窸窸窣窣地走动后,母亲唐顺田悠然地打开门,站在门口对我说:“树阳,你才回来啊,赶紧洗澡睡吧。”
我有点愧意地对母亲道:“知道了,妈妈。今天公司有点事,同事聚会,你睡吧。”母亲年轻时是个肥胖的高个子女人,老了之后瘦了,身体也缩了,但背却是直直地挺着,丝毫不曾驼背。我常常满怀愧疚地想,母亲是操心我和弟弟而榨干了自己。
父亲曹千章也醒了,嘟嘟囔囔起来。父亲个子中等偏高,体型微胖,到哪里都是暴躁脾气,老了仍旧如此。我和他的关系始终是一种对抗状态。我在父母的门口看见头发苍白的父亲猛地从蓝色粗花被子中坐起,皱着眉头对我母亲骂道:“都是你惯出来的!”说完,又看着我,恶狠狠地骂道:“没家教,这么晚了还在外面发癫!我看你是皮痒了!”
父亲说完,母亲赶紧劝说他,道:“没事没事,老头子,儿子加班回来!”父亲傻傻地看着母亲,半信半疑地道:“是吗?那也得早点回来。不能到外面混坏了,外面烂仔多,带坏人。”烂仔相当于香港人说的古惑仔。我们老家一带,我读书时社会风气不良,烂仔很多。
父亲这副责备母亲和我的情形,我再熟悉不过了,从小就是如此。酒劲有点上头,我很有点对父亲发火的念头,但看着父亲的白发和母亲瘦小的身材,我心中有点悲凉,克制住发脾气的冲动。
我知道,父亲的老年痴呆症今天又犯了,他把我当小孩了,以为我在外面偷玩深夜才回来。我一改往日的粗暴脾气,淡淡地道:“老曹,我知道错了,我现在就睡,你好好休息吧。”然后又让母亲把门关上。
父亲在母亲劝说下,重新躺下了。母亲打开我关上的门,颤巍巍地走近我,轻声地告诉我,电热水器里留着洗澡的热水。我告诉母亲,我知道了,让她回去休息了。我洗完澡到床上躺着,妻子还没有醒来。她体胖心宽,一旦睡着很难被吵醒。
我看着她有点婴儿肥的白白的圆脸,想起刚谈恋爱时她的尖下巴。结婚之后,夫妻双方在恋爱中所见到的美好、贤惠、大度、贴心将消失大半,该青面獠牙该火爆脾气该抠抠搜搜该婆婆妈妈的,都会出现,无处隐藏。婚姻既是爱情的殿堂,但很多时候也是爱情的坟墓。
妻子是我进入职场多年后经朋友介绍认识的。我一开始惊讶于她的奔放和美貌,对她产生了淡淡的好感,但自从高中的爱情被残酷地摧毁后,我已经不敢全身心地投入感情。在成家这件父母看得极重的事情上,我抱着得过且过、一切随缘的态度。
也许是我祖坟冒了青烟,颜值怎么来说都很高的妻子竟然主动地对我展开“夏季攻势”。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激情泛滥的夏夜,在酒精刺激和荷尔蒙引诱下,衣着清凉的我们像《大话西游》里至尊宝和白晶晶在悬崖边上所作的一样,在公园的偏僻山林里手忙脚乱地亲热。虽然这份天大的好事最终被公园保安无情地打破,但落荒而逃中我们相视狂笑,手拉在一起,心也走到一起。
半年后,我们领证结婚了。我们结婚多年后才要了孩子。我和妻子一样,一开始认为孩子是负担,所以一直没要孩子,后来妻子意外怀孕,女儿曹小骏降世,我慢慢接受了这个事实。女儿降世后,迅速分走了妻子对我一半以上的爱。
妻子身材高挑、大胸大臀,据说在大学期间谈过不少男朋友,但最后一个个都分手了。我从不追问她和我恋爱前的恋爱故事,她也从不追问我的感情史,我们只关心现在,毕竟谁也没义务从娘胎里出来就一张白纸一样等着谁。常在河边走,谁还能奢望一直不湿鞋?
我躺在床上,但今天的事让我无法入眠。我轻手轻脚地起了床,像幽灵一样无声无息地走到储物间,费了半天劲,翻出我少年时期和高中的日记本。这些日记本早已经落满灰尘,满是霉味。我躺在阳台的沙发上,借着阳台银白色的灯光,阅读起我外皮破烂、字迹已经开始模糊的日记,回忆起我在凤鸣中学的复读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