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是两个人的事,离开却是一个人的决定,遇见是一个开始,离开却是为了遇见下一个离开。这是一个流行离开的世界,但是我们都不擅长告别。——米兰昆德拉
路上,欧阳帆的手紧握着方向盘,皮子上浅浅的纹路硌得手疼,手心的一缕潮热浸透着满满的不安。他瞥了一眼身旁的人,看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他的眉宇间尽是浓重的担忧。
平常拥挤的医院,今天显得异常冷清,更加凸显了这种地方独有的冰冷。清晨的风还有些隐隐的凉意,沐心玥抱紧双臂一路瑟缩着,急匆匆地一步不停歇,眼中是从未有过的慌乱。明明是清凉的早上,衣襟上的汗水却黏腻得难受。
当她一脚踏入这间熟悉的病房时,那样的场景,那样多的人,沐心玥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她深吸了一口气,压抑着充斥在胸腔的愤怒和恐慌,企图保持内心的平静:“怎么……怎么不……不提早通知我们?”话音还未落,眼眶里就盈满了莹莹泪水,眼睛憋得通红。屋子里静极了,医生识相地垂眸不语,其他人也都不敢搭腔。沐心玥茫然无措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声音陡然升高:“为什么不通知?”
“冷静点,冷静点……”欧阳帆就站在沐心玥的身边,在她高声一呵的瞬间,他的心仿佛砰然龟裂,这样简短的一句话却蕴藏着深深的疼痛。他猛得握住她微颤的手,紧了又紧。
沐心玥感到手中那一股温暖的力量,像海上的浮木终于可以靠岸停息。她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抬头看见沐兰投来一缕温柔的关切目光,眼中的悲伤亦是难掩,她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轻轻地点了点头。
沐潇站在一旁,欧阳帆的动作显然被她尽收眼底,她用余光瞥了一眼沐心玥,不以为然地轻哼了一声。
“老人的生命体征出现异常大概是在五点钟左右,发现的时候……很快就……来不及抢救了。”责任医师看到家属的情绪稍显平稳,才耐心地解释道。
竟然,才不到二十分钟而已,一切就成了既定事实。
沐心玥想过,爷爷也许到生命的最后都是爱他们的。经历等待的煎熬与折磨之后的失望,更会让人感到绝望。所以,他走得这样干脆,甚至不留见最后一面的机会。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嗡嗡作响,只听见一片嘈杂的声音充斥在周围。这是她第一次尝到死亡的冷冽,它赐予人的绝望,不可估算。
几年前的夏天,沐心玥以为将梦想从云端拽入尘土,已经是最大的绝望。几年后的现在,上帝又一次验证了她的愚蠢。
沐心玥知道她是幸运的,也知道自己是幸福的,然而得到了太多,就忘记了失去。她以为自己永远会被上帝眷顾,不料却被这当头一棒,打得眩晕。
各种杂事接踵而至,甚至来不及感受悲伤。
“别难受了,也是好事。你爷爷走得干脆,是不想让咱们受折磨。”欧阳帆声音喑哑,温柔地轻声安慰她。
沐兰走过来,说:“还有很多事要办,你现在去一趟派出所……”
“好。”
沐心玥走出病房,脚步忽快忽慢的,全然没在意身后跟着的那个人。欧阳帆担心她,就一直紧跟在她的身后。突然,沐心玥感到一阵心慌,喉管堵得难受,她猛得弯下腰,捂着嘴跑向洗手间。欧阳帆吓了一跳,立马快步追了上去。
沐心玥双手撑在洗手台上,手臂隐隐发颤,胃里一阵阵地翻江倒海,却什么也呕不出来,她抚着胸口喘息了半天,才觉得好了一些。
欧阳帆焦急地在门口踱来踱去,听到里面的动静,眉头紧锁,眼中蕴着不明的深意。他等了半晌,沐心玥才从洗手间步履蹒跚地走出来,满脸的憔悴怎么都掩饰不住,让他再也不忍心多问一句,只是温声说:“我送你。”
沐心玥用手抹了把脸上残余的水珠,有气无力地点点头。坐在车上,她闭着眼,一言不发,欧阳帆时不时地看她一眼,眼中闪过不易察觉的心疼。
欧阳帆陪沐心玥办完手续,把她安全送回了大院:“我留下来陪你。”
“不用了,你有你的事情要忙。”沐心玥扯出一抹牵强的笑容,摇头道。欧阳帆知道拗不过她,只好嘱咐了一句:“那……有事给我打电话。”沐心玥点了点头,没有吭声。
屋子里的哀乐,渲染得人总想掉下泪来,一次又一次。沉浸在这样浓重的悲伤里,每个人都会身心俱疲的。沐娉婷的眼睛哭得红肿,看着对面的沐心玥微微出神,那真切的目光深长而悠远,似乎是在透过这个人看向过去种种,只觉得过去的少年时光犹在眼前,那样清晰。
天,好像还是那样晴朗的天。公园里成群结对的白鸽觅食,嬉闹,飞来飞去的也不停歇。几个大叔总是甩着两三米长的鞭子,噼里啪啦地抽打着陀螺,在广场上发出一阵阵震耳欲聋的回声,小孩子听了一个个都把耳朵捂得紧紧的,还是忍不住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瞪着水灵又好奇的大眼睛看得入迷。
那时候,眼前这个小丫头才两三岁的,两条小短腿儿倒是倒腾地挺快,只顾着撒欢儿跑在前头。她紧跟着她,怕这个小笨蛋又一个不小心‘乓当’一声摔个小狗啃泥,到时候哭鼻子不说又要缠着吃冰棒了,因为嘴巴又磕在了地上……
爷爷和奶奶拉得很远,尽管也走得很快,可毕竟年岁不饶人,脸上慈爱的笑容在艳阳的映衬下永远是那样的温暖。她向前奔跑着,偶尔笑着回眸望去那温暖的眼神就刻在了心底。
看着沐娉婷短暂的出神,沐心玥陡地一怔,却并不多言。那样的神情甚少出现在她的脸上,沐心玥觉得陌生极了,仿佛坐在面前的这个多愁善感的女人不是和她一起长大的那个人。可她明白她的难过,却不知道该怎样开口安慰,亦或是开口问一句: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此时此刻,什么话都显得不合时宜。
所以,她只是沉默,沉默地搭上了她的手,紧了又紧,眼中闪烁着和她一样的晶亮,一直重复道:“好了,别难受了,别难受……”她有些分不清楚这无谓的安慰是说与谁听的,只觉得眼前模糊地看不清人,可她还是尽量微笑,剩下的就不记得了。
过了零点,家里人就让他们都回去了。“记得进家门之前,拿些清水洒在门口,再把衣服掸干净。”女人也递给沐心玥一瓶水,照着之前交代沐娉婷一样,又交代了沐心玥一遍。
“知道了。”她乖乖应道。刚走出家门,沐心玥就看到不远处的一个人影,那个身形她再熟悉不过了。她走过去,语气平淡地问:“你怎么来了?”
来人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用关切的眼神凝视着她:“心心,节哀顺变。”
“嗯。”沐心玥点点头,全身透着深深的疲惫。
不远处,一辆黑色越野隐匿在夜色里,男人点着了一根烟,静静地看着两人的靠近和低语,吞云吐雾间,遮住了他眼中的沉思。
程彻看着沐心玥,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正想着该如何措辞,就被沐心玥抢先说:“我有点累,先走了,你也早点回去吧。”她扯着嘴角,对他牵强一笑。
“心心……”程彻一把拽住沐心玥擦肩而过的手臂,让沐心玥心中一直压抑的情绪,在一瞬间陡然爆发,她崩溃地冲程彻低吼道:“你能放我一马吗?程彻!你放过我行吗!”她死瞪着程彻,一边喘着粗气,面容稍显狰狞,一串串泪珠涌出了眼眶。
程彻看到沐心玥这样崩溃的样子,显然有些不知所措,正想上前安慰失控的她,就见一个急促的身影飞奔而来。
欧阳帆的车窗没有合上,他清晰地听到了沐心玥的声音,那样愤慨,那样悲怆,让他的心猛然一震。于是,他想也不想地飞奔到她的身边,轻轻地抚着她的背,安慰她。他轻轻地揽过沐心玥,见她并没有抵触,才低头柔声说:“累了一天了,我送你回家。”又抬起头对程彻说,“抱歉,我们先走了。”
程彻瞥见欧阳帆的手臂紧拥着她,隐隐皱眉,企图忽略掉他的存在,只专心地注视着沐心玥说:“路上注意安全。”沐心玥没有答话,倒是欧阳帆礼貌地点了点头,揽着沐心玥转身离开了。
“我不想回家。”沐心玥坐在车里,低声说。
“好,不回家。想去哪儿?我陪你。”欧阳帆忧心地看着她,伸手从后座拿出一盒老式点心,“但是要吃东西。”沐心玥一眼就认出这是什么,嘴角终于有了一丝弧度,眼里的感动与感激交织,她深深地望着眼前这个人,努力地扯了扯嘴角,乖乖地“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