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走在离大院不远的公园小道上,这里一直是大院孩子的‘后花园’,孩子一茬一茬地长起来,公园也经历了一次一次的改造。可即使时隔多年,沐心玥仍然能在这里找到童年的味道。欧阳帆陪沐心玥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然后静静地看着她,耐心地等她开口。
“我出生的时候,爷爷就跟白建刚要求让我姓沐,连名字都是爷爷取的。爷爷说,‘玥’是古代的神珠。”
“爷爷……为什么叫爷爷呢?”
“因为在我的小时候,爷爷住院时认识的一位玄学大师给我算命,说我福气绵长,既然姓了自家姓,就必须这样称呼,以免折了福气。”
“‘关心则乱’就是这样的,哪怕是迷信,也愿意相信,只为你一生平安。”
“是啊。爷爷总是夸我很乖,跟我妈妈小时候一个样子。真是偏心,他明明有四个孩子,却只记得一个阿兰。也对,人的心都是偏的。”沐心玥弯着身子,两只手臂支在腿上,低着头拨弄手指,轻轻地说。
“他很爱你。”欧阳帆不予置评,只是温柔地凝视着沐心玥,脸上挂着温暖的笑意,说。
“其实,我小时候可霸道了呢!家里的沙发上总是被我摆满了娃娃,谁坐都不行,就连爷爷也要哄着我,跟我打着商量,我才会腾出个位子让他坐在那儿看京剧。”她的声音渐渐低落下来,“爷爷特别喜欢听戏,可是……现在家里的戏,唱得却比京剧精彩得多。”沐心玥望向漆黑的远处,还能隐约瞅见桃花树的轮廓,多少年了还是长得这样好,想着这里从前的模样,她淡淡地笑了。
欧阳帆的表情僵了僵,他知道她终于说出了真正的失落。
沐心玥指着不远处:“夏天的时候啊,我总来这里玩沙土,坐在蓝色的小板凳上,玩儿好久都不停。那时候,我的年纪小,皮肤嫩得很,公园里的毒蚊子又多,爷爷就一直蹲在我旁边给我打扇。我妈有洁癖,总因为这个吵我,爷爷却总是纵容着我。”
沐心玥绘声绘色地讲,欧阳帆聚精会神地听,听着听着也渐渐笑了出来。原来,这就是她的童年,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对他说起她的故事,这也是他听过最好听的童年故事。
“原来,你从小就不好惹。”欧阳帆挑了挑眉,抿嘴笑道,“怪不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就像一只骄傲的小孔雀一样,得理不饶人。”
沐心玥的笑意收敛了些,声音不禁低落起来,莫名其妙地说了句:“再也不会了。”死亡,这个她只在书里见过的词语,虽然觉得它冰冷而陌生,却从不觉得它与其他词汇有什么不同。可现在,她只是想想,就觉得悲痛至极,这个疼爱她的人,永远离开了。
欧阳帆坚定地说:“会的。”
沐心玥一怔,心里陡然一松,将眼里的伤心流露个彻底,声音低沉到令人窒息:“这是我……这是我第一次……第一次面对死亡。”欧阳帆闻言,只是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再也没有松开。
过了片刻,沐心玥突然低下头,像个犯错的孩子,显得委屈又无辜:“对不起,我不知道他会来。”
“对不起,谢谢你,咱们就不能换个词吗?”欧阳帆的心里藏着细微的挫败感,无奈地说。
“你就不问问他吗?”沐心玥疑惑不解看着他。她知道欧阳帆待人一向温柔体贴,也知道这样的如沐春风中暗含疏离。自从两人默认关系以后,他的情绪从来不会刻意掩饰。所以,她宁愿欧阳帆大发雷霆,也不想他隐忍不发。
“你应该介意的,这恐怕是最俗套的关系。”沐心玥嘴角牵起一抹讽笑。
“只是一起走过一段路而已,三年以后,这些还重要吗?”欧阳帆低沉好听的声音从唇边溢出,那样漫不经心的语气,是他一贯掩饰自己的方式。人的一生总有些秘密的,他不愿问她的过去。
如果爱,就不必多问。
这句话问得沐心玥哑口无言,只愣楞地看着欧阳帆,竟然忘记了言语。她刚想说些什么,却猛然感到小腹一阵阵的抽痛,下意识地皱了皱眉,用手按揉了一会,才感觉好一些。
欧阳帆敏感地察觉到沐心玥的不对劲,紧张地问道:“怎么了,不舒服吗?”
“没事儿。”沐心玥摇了摇头,勉强地扯出一抹笑,她知道那笑一定比哭都难看。
“太晚了,回去休息吧。这几天会很忙,一定要注意身体。”欧阳帆忧心忡忡地看着她。心里暗自恼火,他竟然只能这样劝解她,陪伴她,剩下的什么都做不了,这是他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无力感。
“嗯。”沐心玥点点头。
第三天的清晨,是一场真正的告别。城郊的殡仪馆六号厅里,沐心玥站在第二排的中间,回头望去,宽敞的大厅里竟然站满了人,远远看去,只有黑白的一片,台上穿着军装的演奏队伍神情肃穆,左右旗手衣着庄重,场面风光,却如此悲伤。
欧阳帆站在沐心玥的身边,可以清晰地看见她苍白颓色的侧脸,看见她没有血色的嘴唇紧紧地抿着,看见她的眼泪隐忍在眼眶里不敢流下,顿时觉得心里憋闷得难受。
哀乐声起,司仪讲述着逝者一生的丰功伟绩,让外人听了肃然起敬,让家人听了倍感自豪,可是再铿锵有力的鼓乐,再抑扬顿挫的歌颂,也都只剩下冰冷的仪式。
看到老人随着台子缓缓降下,沐心玥只是平静地看着众人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沐娉婷的脸憋得通红,不停抽泣,细心的丈夫揽着她的肩轻抚安慰,老人的儿女们更是歇斯底里地哭嚷着,抻着被众人拉住的胳膊往台子跟前凑,只为再看那最后一眼。沐心玥紧紧拽着沐兰的胳膊,拉着她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转身的时候,一眼瞥见消失在门外的身影,心下了然,却无暇顾及。
随着缕缕青烟,一切都灰飞烟灭。呛鼻的烧焦味道充斥了整个天空,沐心玥觉得胸腔里的空气少得可怜,难受极了。
好不容易等到仪式结束,沐心玥才坐回车里闭目养神,她疲惫地揉了揉小腹,突然感觉到一股股的热流从身体里流出,却连哼一声的力气都没有。
欧阳帆感到车内的低气压,也无心开车,索性把车子停在路边。他静静地凝视着身边的她,心疼得难受,于是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她,直到听见她压抑的呜咽,才终于松了一口气。沐心玥的哭声渐渐地大了起来,从轻声呜咽变成嚎啕大哭。欧阳帆听着这痛彻心扉的哭声,也情不自禁地红了眼眶,轻声安慰怀里的她:“没事了,我在。没事了……”
车里寂静得只剩下她的哭泣,知道听出哭声里有一丝压抑的□□,欧阳帆才觉察出了异样,心里升腾起不好的预感。他好不容易从怀里扶起她,低头一看,却是一片猩红入目,深深地刺痛着他的神经,半长的黑裙遮盖了雪白的双腿,染着斑斑血迹,像是最震动人心的惊悚片。
欧阳帆惊骇不已,顿时慌了神,迅速发动车子飞速赶往医院。
当手术室的红灯亮起来,当大门关上的那一刻,他的心情复杂难言,心疼与疑惑暗自交杂,几乎把他折磨得心神俱碎。
手术室的灯还没灭,欧阳帆就听到了廊上响起一阵空旷而急促的脚步声,猜也能猜出来人是谁。他懒得回头,直到那人出声问道:“她……她怎么了?”
于是,他还是丢掉了多年的涵养,恨不得想像捏死蚂蚁一样捏死他:“你他妈还好意思问!”欧阳帆转身‘嚯’地一拳把程彻打翻在地,眼底的那一丝阴狠,是很少人见到过的。想起心里的疑影至今未消,他愤怒地低吼,“这一拳,是我替她打的!我警告你,从现在开始,你给我离她远点!”
程彻站起来抹了抹嘴角的血迹,看见那刺眼的警示灯暗了下来,才终于放下了心。程彻似乎并不在意欧阳帆的无礼,只是看着那扇门,幽幽地说:“希望你是可以保护她的那个人。”说完,就转身离开了。
手术室的门打开,沐心玥被推到了普通病房。欧阳帆赶忙上前,焦急地问道:“医生,她怎么样?”
“没事,放心吧。”
“您确定?那她为什么会……会出血?”欧阳帆还是不敢说出自己的疑虑。
“哦,只是身体透支引发激增的子宫肌瘤破裂,才会有月经来而不止的情况,手术后恢复一段时间就没事了。”医生很有经验地说。
欧阳帆心里一轻,终于松了口气:“谢谢。”其实,他也不清楚,他想谢的究竟是谁……
回到病房里,欧阳帆坐在床边,一手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一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额头,眼中满是疼惜。
沐心玥的麻药劲还没过,所以睡得很沉,直到夜幕降临时,她才转醒,在看到他的一瞬,心中骤暖,她轻轻覆上了他的手,轻声说:“我没事了。”
“吓死我了……”欧阳帆如释重负地笑了,那眼中的浓厚情意让她无法忽视,这一刻,他终于在她的心上划下深深的痕迹。
“对不起,又给你添麻烦了……”沐心玥苦笑。
“以后再也别这样了,好不好?”
“好。”她难得这样乖,却让欧阳帆很是受用,伸手抚了抚她的碎发,说:“那说好了,以后要听话啊。”
“好。”沐心玥笑着点头。
她的笑容让欧阳帆心里一震,只因那一眼深深望进了他的心里,那层看不清捅不破的隔阂终于消散殆尽,他也终于能卸下所有的担忧。
外面的雨一直下,诚然是老天的落泪送别,却也把两人的心洗得透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