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女儿和女婿的事从头至尾学说了一遍,五舅依然不露声色,康文心里拿不准他在想什么,便又颤声说:“五舅,求你帮帮我,把那俩孩子给弄出来吧,这件事,不管有多难,就算是头拱地你也得给我办啊,否则我们家就完了,没法活了! 你想想办法吧?”近乎哀求的声音,一脸凄苦的表情,半欠着身子,康文虔诚地仰脸看着五舅,等待他的回答。
康启跃坐座位上,半低着头,眼睛盯着文件,用手一下一下地抓着头皮,不知是在听康文的讲述还是在看文件。他沉默着,始终未发一言,也未抬头。直到这时,他才抬起头来注视着他,半晌,说:
“康文,你看啊,你求我办的任何事情,不管有多么难办的事情,我都给你办了吧?可唯独这件事,我没法给办,你听明白了吗,不是我不给你办,而是我没法给你办!小燕燕失踪的时候你来找过我,让我找公安局的人给你说说话,让他们快点帮你把案子破了。话,我给你说了,公安局非常重视,列为大案要案处理了。现在,人家把案子破了,当然先不管他们抓的是谁,这案子毕竟破了,是吧?可你,现在又来找我,叫他们放人,这怎么能说得过去?你把法律当儿戏吗?叫抓人的是你,叫放人的也是你,这话,你叫我怎么跟人家说?况且,你敢叫准,你家大姑爷没杀燕燕那孩子吗?昨天,人一抓起来,公安局长就跟县里的领导汇报过了,这件事十有八九错不了。现在,我唯一能给你想的办法,当然是要在法律所允许的范围之内,那就是看看,能不能把雷荔给摘出来,而且前提条件还必须保证,她真的没参与杀害燕燕那孩子。”
虽然,在年龄上,康启跃比康文小了许多,但叫起康文的名字来却非常自然,就像在叫自己孩子的名字一样。康文想要插话,五舅做个手势止住了他:
“你想说什么我都知道,不过,咱们谁也不能保证任何人没犯法,也不能保证任何人没杀人,是不是?你要是想说这些的话,那就先不用说了,我呢,作为一个县委副书记,不能违犯国家法律,去帮你说这样的情。我做人有一个原则,那就是,办任何事情都要讲法,于法于理都能说得过去的事,才可以办,否则,任何人来,就是我亲娘老子,也不行。”
“可是……”
“就先这样吧,你回去等信,我再找公安局的人了解一下情况,看看能不能给你说上话,如果你姑爷真没干这件事,那这件事怎么都好办,等案子调查清楚了,要真不是他干的,放人就是了;如果真是他干的,那你就啥话也别说,就让法律……”
掰开了揉碎了的道理,康文连一句都没听进去,満脑子装的都是怎样才能救出姑爷。
“五舅,是这样,我想,反正燕燕那孩子已经没了,没法再活过来了,二女儿家已经人仰马翻了,大女儿家要再……要是再把顾洪光给枪毙了,那雷荔的家不是也完了吗?我这俩女儿的家不是一个也没保住吗?你要是能给说上话,把顾洪光给放出来,不管怎么着,这不是还能保全住我大女儿一个家吗?”
在他的心里,顾洪光是一个难得的好姑爷、好丈夫,他从心里不愿相信顾洪光就是杀害燕燕的凶手,那么一个重情重意的人,怎么会是一个杀人犯?况且,一旦此事不是顾洪光干的,那岂不是冤枉了好人,枉杀无辜了吗?如果能救他,还是先把他救出来再说吧。想到此,康文没等五舅把话说完,就迫不及待地打断了他。
话音一落地,康启跃立刻冲他一摆手:“康文,亏你还是一个校长呢,怎么能说出这样没原则的话?像顾洪光那样十恶习不赦的罪犯,你怎么还能替他说话呢?咱们老康家能容忍这样的人给咱当姑爷?快别做梦了,他的事,咱们免谈吧!雷荔的事,我再问问清楚,要是没事的话,我头拱地也给你办。怎么样?毕竟她还叫我一声五舅爷。”说着,康启跃低头看看手表,站起身来,摆出一副送客的样子:“好了,你先回去吧,快到点了,我要去开会了,就不送你了。”
不软不硬地碰了钉子,昏头昏脑、唯唯诺诺地退了出来,康文的心里真有点不是滋味。事情办得远没有来时想象的那样好,心里真是难受。看来,顾洪光是凶多吉少了,没指望了,雷荔可能还有希望放出来,女儿的这个家,散伙恐怕是早晚的事了。他的心一阵绞痛:二女儿的家遭遇了不测,可爱的小燕燕被人杀死了;大女儿的家也遭遇了不测,大女婿把小燕燕给杀了,要被枪毙。他的小女儿失去了孩子,他的大女儿将要失去丈夫,两个女儿的家都要破了。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怎么这些事都发生在他一个人家里?一路往家走,一路想着,两个女儿的家都完了,都家破人亡了,孩子们的幸福没了,我们夫妻俩的幸福也没了。他不停地在心里对自己说:“完了,我们这一家人,算完了,幸福没有了,希望没有了,一切都没有了。”
晃晃悠悠,迷迷糊糊,康文一路歪歪斜斜走回家去,进了门,他就一头栽倒在炕上。
全身虚得发飘,就像躺在大海上的轮船上,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差点让他把五脏六腑晃出来。
雷愫芬闻声跟进来,连声问:“你去找你五舅了吗?他怎么说的?答没答应给咱们找人说情?你快说呀!”
康文好像没听见,挥着手自言自语:
“雷老师,雷老师,完了,一切全完了,咱俩一世的清白,全让你那个好女婿给毁了,全让你那个混蛋王八蛋的大姑爷给毁了,雷薇的幸福没了,雷荔的幸福也没了,咱们全家人的幸福都没了,全都让他妈的一个人给毁了,完了,完了,没指望了。”
到了这样紧要的关头,丈夫却这样无用,雷愫芬气愤地走到炕边,冲着康文的脸,尽最大嗓门喊叫:
“你这人怎么能这样?都什么时候了?天都要塌了,你还在那挺尸?就算燕燕是让顾洪光给杀死的,那雷荔呢?难道她也杀了燕燕吗?怎么可能呢?她有作案时间吗?公安局的人管干什么的,连这点事都弄不明白?这些,都跟你五舅说了吗?说了吗?”
喊了还不解气,竟三下两下爬上炕去,动手捶打起丈夫来。
康文也急了,一下子从炕上坐起来,眼珠瞪得如牛眼:“我说你别逼我行不行?噢,我出去受别人的挤兑,瞅别人的白眼,回家来又要受你的挤兑,瞅你的白眼,是不是?还让不让人喘气了?还让不让人活了?噢,就你知道着急,我就不知道着急,是吧?着急又有什么用?事情到了这个份上,你就挺着吧!”
丈夫是个好脾气,从来不发火,今天突然大着嗓门冲自己嚷嚷,倒弄得雷愫芬不知如何是好。她吃惊地“我我我”磕巴半天,才说出话来:
“我为什么要挺着?我的女儿、女婿出了事儿,我能挺得住吗?噢,我说你几句,你就不高兴了,冲我嚷嚷!我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吗,真正是岂有此理!”
炕上的人自管自喘粗气,不答腔。
生气归生气,事情还得打听明白,冷静想想,这时候可不能窝里反,于是,雷愫芬又把声音放低了下来,冲着炕上,低三下气再问:“你说了半天,我也没听明白,到底你五舅是怎么说的?他答没答应给咱办呐?”
康文仍然大着嗓门喊:“好,我告诉你,他说了,他说十有八九是顾洪光杀的燕燕,他也答应了,答应雷荔的事会给想办法,顾洪光他可就没法管了,他说了,顾洪光的嫌疑最大,他没法再替咱们说情了。谁叫咱们当初找人家,让公安局早点破案的?人家说了,现在,案子破了,人抓住了,咱们又想让人家给说话,让人帮忙往外给弄人,人说啦,不行!怎么的,人家那官是专门给咱家当的吗?咱把人家当木偶似地牵过来牵过去的,你给了人家什么好处了?人家凭什么要给咱家当跑腿的?都是你干的好事,非要让女儿进城来找什么幸福,这下好,俩女儿都让给坑了!”
听到这样蛮横不讲理的话,雷愫芬也喊了起来:“康文,你用不着跟我横,你也用不着埋怨我,当初,是我要进的城不假,可你不也是积极地想辙来吗?不是你一遍一遍地去找你五舅的吗?现在倒好,出了事就都推到我身上来了。行,你怨我也行,这些我可以不跟你计较,可我还是要告诉你,我可就这么两个女儿,雷薇已经够受的了,雷荔要再有个三两短的,别说我跟你没完!那个顾洪光,公安局要枪毙,就让他们枪毙好了,谁让他是个杀人犯呢?我手里要是有杆枪,我也想崩了他!他坑了我两个女儿,这个罪该万死的,他把我们家全都给毁了。呜!”完全忘了自己过去曾经是一名教师,说话做事应该知书达理,温文尔雅。“我为什么要到县城里来?都是鬼迷心壳了,要是留在四平镇,哪会出这种事?这个小县城可把我们全家给害苦啦,这后悔的药上哪买去呀!呜呜。”雷愫芬一头扑倒在炕上,尽情地嚎起来。
外面,天已经暗了下来,屋里,变得一团漆黑,人坐在家中,彼此看不清面孔,只能稍稍辩认出一点面部轮廓。
康文从炕上爬起来,黑着脸坐在炕沿上,任由雷愫芬哭天喊地,既起身制止,也没一句安慰的话语。他几乎变成一个呆子,一个傻子,就那么悄无声息地缩成一团,在黑暗中呆坐着。
屋门咣地被人用力推开了,吓得康文浑身一颤,差点栽下地去。急忙抬头看去,暗影中,二女儿和丈夫气哼哼地冲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