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黑白参半,晨曦未达。白子墨已经转醒,见师兄呼吸均匀,仍在熟睡。他独自起身坐在桌旁,借着微光翻过一页,黑鳞冥蟒四字落入眼中,稍过须臾,看着书中记载忽而身躯一震。
不甚遥远的记忆瞬间在眼前演绎,那对赤绿竖瞳犹如实质般正盯着自己。渐而模糊幻出一老妪。面颊深陷,双眼中苦大仇深的透着怒火。
白子墨早对此景有过体会,不免心中紧张,果觉脑中开始疼痛。又见那老妪脸上挂上诡异笑容,他紧张更甚,隐感全身麻痒,欲要裂开。
那老妪笑过一会,低声念咒,声入九幽。白子墨全身绷紧,竟是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背上早是一身冷汗!那老妪声渐拔高,身形愈加虚幻。
“生者无妄,亡魂归渡。九幽三啼,冥渊长眠!”老妪高声念出,身形虚幻缓缓消散。白子墨顿时知觉全无,倒在桌上,神识陷入一片虚无之中。白子墨安详倒躺桌上,神魂不附。
何时传来一阵冰凉,打在脸上刺痛非常。骤雨无声,入眼万里一片白茫。白子墨看不真切,也不知这等冰凉刺痛究竟是何物。那老妪再次凝实,面对着白子墨往后飘去,脸上皱纹一点点褪去,肌肤饱满,黑凹褪作白嫩,转眼已是妙年,眼中恨色变成迷茫。她脸上带笑,虔诚非凡。白子墨大感好奇,追赶不歇。
白茫天地亘古不变,有古老歌诀唱响,清悠动人,引人入神,颇有些九天空明之感,全然非是人语。一叶菩提因果律,几度清修众妙门。夙愿成空终虚度,谁人不往极乐来归!归去长生不恋。玉门月下玄坛法。藏有一世不思量。
声幽人远,白子墨紧追不舍。仿若过了许久,不见丝毫疲惫。前方之人已从老妪化作妙年女子,此时又在变化。身形渐渐缩小,面上一阵蠕动,教他深感一阵恶寒。声顿须臾,又是一声哭号唱起,声入九霄,怨念难平。
那人脸上蠕动休歇,换过一张脸来。白子墨只一见,顿觉一阵恍惚,又听那声哭号不止,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脸上刺痛渐有麻痒之感,他伸手一碰,啵的破裂开来,血水混着白浆往外淌下。浮肿蔓延,让他眯起了眼。眼前那张脸也竟自模糊不清。
那股麻痒越演越烈,又是数处应声破开,脓血流淌。他毫无痛意,脸上肿胀,挤得一双眼不能视物,眯成了一条缝。那张脸就在眼前,那个名叫汐儿的女孩就在近前!于是,他伸手猛往双眼四周抓去,迫切想要让自己看得清楚。
整张脸被抓得片片剥落,直到他面目全非,直到他无处能抓,头如瓷器碎裂开来。每有碎片触地,就会燃起一道青烟。哭嚎一声高过一声,将他心中急切掀成惊惧!终于,此处再无声息。白子墨徒然倒在地上,已是一具无头尸体。
天空升腾起数股赤绿雾气,汇聚在天空盘成一条参天碧青大蛇,一双赤红招子,明暗闪动。头顶处,一个婴儿盘腿端坐,双手合十,模样圣洁,沐浴梵音之中。黑雾卷过,将此处淹没,无声无息噬尽虚无。
周遭漆黑无光,寂静无声,狰狞蛇头猛然探下将白子墨身子衔在口中。头顶婴儿面露冷笑,随着下半个身子陷入蛇头内,本毫无动静的白子墨身子不断抖动,嘶哑难听的发出一声声叫喊。婴儿脸上竟有了一丝丝潮红赤色,模样渗人。
她正得意时,听得头顶砰一声巨响,本是漆黑的天空被破开。一只玉白大手,双指并拢成剑指势大力沉点了下来。婴儿脸色狰狞,愤恨不已,咬牙切齿高声道:“倘若我死,这少年需得同我陪葬!”那剑指并不停顿,回下一声清丽冷哼,全不理会她这等胁迫言语。
这婴儿面上狰狞更甚!眼看剑指压来,她怒喝一声,合十双手分将开来,掐诀念咒。漆黑天空呜咽哀嚎,黑云翻滚聚在婴儿头顶三寸,凝实欲滴。剑指刺啦撞了进来,速度减慢少许,那片黑云犹如薄纸被撕裂消散。
婴儿脸色微变,又是说道:“我在此子体内谋划五年之久,神魂侵蚀已深。你如此行事,他亦难免不受殃及!”话毕,竟是闭眼赴死,不作抵挡。
剑指离她眉心只有寸尺噶然而止,令婴儿不敢动弹,双方僵持不下。见此法有效,婴儿脸色复常,再度说道:“还请前辈现身一见!诸事均可商量。”
她话刚说完,眉间剑指缩小,卞淮茹现身出来,眼神冰冷,开口道:“这噬魄转生之术你从何处习得”
婴儿嘿嘿笑道:“我本就是亡魂,寄神于这小子体内苟活,前辈不必盘问这许多。若要救他却也简单。只需前辈替我另寻一个寄神之人,允诺不灭我神魂便可。”
卞淮茹闻言,神色更冷。右手剑指不撤左手负在身后,掐运法诀。不等婴儿有所反应,右手白光一闪,已是打入婴儿眉间。只听其一声惨嚎,双手顿时捂住了脸,卞淮茹清丽冷声说道:“你这般害人之辈还是莫要复生的好。既以侵蚀我徒儿神魂,倒不妨作下一桩善事,为他滋补神魂!”当下法诀一变,运起炼魂法门来。
玄磐殿外一声惊雷炸响,一股肃杀无端升腾。于闵庄脸色一变,身形一闪来到殿外,不及多想往白简芝房屋奔去。只见卞淮茹站立在窗前,单手按在昏迷不醒的白子墨头顶,身后一帘长发无风自舞。
不多时,白子墨抬头哇的喷出一口黑血混有两粒暗黑细丸,人也转醒过来。双眼中一道蛇影仰天嘶吼,如遭雷击,灰飞烟灭。
卞淮茹神色淡淡,走了出来。轻声道:“于师兄,今日之事还请为我瞒住。莫要让他挂怀的好。”
于闵庄皱眉点头,右手甩过衣袖道:“掌教师兄当年若肯答应……”话未说尽,已被卞淮茹半道截下:“于师兄,张师兄他需为本教多做考虑,这样挺好的。”于闵庄默然不语,摇头叹声回殿去了。卞淮茹眼眺东边,面露微笑。
白子墨精神饱满,见师娘走来,忙起身去迎。不料气力全无,这一下起身脚下一软,连着椅子一起扑翻在地。卞淮茹见之,急急进来将他扶起,略有责备道:“就不能让你师傅省心些吗?”白子墨对自己模样似如未觉,笑道:“弟子知错啦。”
卞淮茹弹了他额头一下,将他安置卧床,细心叮嘱:“这段时日就静心歇下,师娘自会找出医治之法。今日之事你只需埋藏在心,人前不可吐露半句。”
白子墨虽是不懂她其中深意,但师娘既然这般说了,他也点头应下。卞淮茹又嘱托几句方才离开。
时至午后,舞影始终不见白子墨人影,这才寻到房中。见他卧床不起,心里奇怪问了几句,白子墨只道无碍。她见其精神饱满,心下稍安,将所携饭菜一一拿出放在桌上唤白子墨起来吃下。
白子墨神色尴尬,忙说自己不饿。舞影白他一眼,夹上些许菜肴配饭,递与白子墨。白子墨不好拂她好意,伸手接过。舞影刚一撒手,一碗并不如何重的饭菜白子墨竟也托不住翻落在地。
他暗恼自己羸弱,面上却是一副厌恶样子,说道:“这饭菜我嗅之不喜,就不吃了吧。”舞影一怯,眼中微红,收去桌上饭菜与地上残局,低着头奔出门去了。
白子墨虽是不忍,却并不阻拦,只发出一声长长叹息,盯着自己双手发呆。过得半个时辰,房门又被打开,舞影红肿着眼提着饭菜进来,不与他说话,又将一碗扑香饭菜递与他面前。
白子墨纳然不语,一时不知该怎么做才好。舞影是铁了心要他接过,只把碗递到他面前,并不放下。白子墨心下发狠,勉力将碗打翻在地,扭头不去看舞影模样。
舞影身子颤抖,眼泪簌簌落下,偏也不肯发出丝毫哭声。咬着下唇收拾完地上狼藉,不发一言往门外慢慢走去。她行至门口,白子墨低沉道:“你别在费心了。我不想吃。”舞影又是一晃,岔气泪落。伸手重重锤了几下胸口,又是走了。
整个下午,舞影接连送去不同菜肴,全被白子墨拍翻。
许是她心累了,又或是这样忙碌她也饿了。最后一个碗被白子墨掀翻在地时,舞影伏下身去将地上饭菜混着碎片吃进口中,似将满心委怨也撒在地上饭菜中一般用力咀嚼。直吃得口齿发痛,流血不止。
白子墨未曾想到她会这样,神色大骇急急来阻。他心急之下,翻身重重摔落下床,挣扎着将她嘴下饭菜探手推开。舞影见状,这才哇一声大哭出来。白子墨躺在地上,苦笑不已,心里五味杂粮随着舞影大哭汇成暖流,充盈心间。
舞影见他摔倒,任由白子墨这边躺在地上不管,哭啼着往外奔去。过得一刻,卞淮茹高声怒喝传来:“多说无益!我断然不会让你带着子墨离山寻医!”
白子墨首次听得向来温柔的师娘这边发怒,心下大骇,使出全力往门外挪去。
此时卞淮茹在房内背对着伏身在地的舞影,脸上恼色颇重,听着舞影哭啼。心中不免越来越怒,又是喝道:“子墨会重伤至此,又岂非不是由你而起!他一心救你,我自不好与你为难。这才未追究你咬伤他一事。这并不意味着我可以任由你带他离开灵均!”
舞影脸上梨花带雨,听卞淮茹说来,猛然想起那日唇上沾有人血一事,心中更惊。愈加坚定要带白子墨回族,求自己二姐出手。卞淮茹不首肯此事,她也不在相求。起身往外走去。
刚出得门来,见白子墨扭动着往房门处爬来,眼中关怀。她心中一暖,半日委屈悉数暖化,连奔过去搀扶白子墨回房。正遇闻声赶来的白简芝,他见了这等景象,心下生奇赶了过来。问道:“出什么事了?”
白子墨苦笑摇头,示意此间无事。舞影将之交于白简芝搀扶进屋,又去准备了一碗饭菜回来。白简芝看她手捧木碗打趣道:“这碗可别致得紧。”舞影脸上一红,白子墨咳了一声岔开话来:“师兄,你去看看师娘吧。不知她消气了没”白简芝点头离开。
舞影喂过他吃下饭菜,低声道:“子墨哥哥,你搬回房来住吧。”白子墨摇头说:“男女有别,共处一室于情理不合。”舞影噘嘴道:“可我本是狐身,这可算不得数的。”
见白子墨不语,她又脸上带泪,一副楚楚可怜模样,叹声道:“来这灵韵山中只有姐姐那一座孤坟算是相熟,夜晚清冷无依,辗转难眠。子墨哥哥这般模样,我若来得勤了,待的久了。不也一样遭人非议吗倒不如……倒不如我二人同处一室,反而显得正大光明。”
白子墨只觉她说的颇有道理,未细细想来这句“正大光明”话中有话。加之他本就对舞影心怀愧疚,不忍再拒惹她伤心,点头答应下来。舞影破涕而笑,双眼眯出好看弯月藏下狡黠。
当夜月色圆柔,窗外银亮明澄,正适心事流淌。舞影椅窗听风,兴致盎然。白子墨躺卧在床,神色稍微有些不自然。舞影偶有回头偷偷瞧上他一眼,嘴角挂起一丝甜意,屋中月色又柔几分。
此时夜静,却又不甚和谐地传来隐隐震动,一声嘶吼从西发出。有人紧随其后吹响一阵悠扬娓娓的牧笛之声,嘶吼此起彼伏,一声高过一声,偏就无法掩盖住牧笛悠所奏。
吹笛之人恼这群兴奋嘶吼的魔物扰了自己雅兴,笛声转而高亢,隐含怒意,悠长不在,极是刺耳。笛声刚响,本还亢奋的众多魔物顿时鸦雀无声。
恢复平静后,那人也停下吹笛。沙哑着嗓子朝灵均喊道:“请无为子入荒一见!”
听他所说,竟是不知无为子仙逝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