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清明节那天,李文翰兴致勃勃地到村外的树林里挖回来一棵槐树栽在了迎门墙下,他希望自己的儿子和槐树一块成长,一块成为栋梁之才。
大柱很快就一周岁了,不仅能摇摇晃晃地跑了,还会叫爷爷、奶奶、爹和娘了,偶尔还能笨头笨脑地说上几句简单的话。尽管这都是一些极为平常的事,但是,对李老汉夫妇来说却是那么的不寻常,心里比吃了蜜还甜,整天乐得合不上嘴。
大柱三岁的时候赵金芳又顺利地生下了一个男孩,取名叫李天恩,小名二柱。
不管你情愿不情愿,时间都要推着你朝前走。大柱五岁那年的秋天,充满无限希望和憧憬的李老汉突然病了,全家人都焦虑万分。李文翰为了给父亲治病遍访名医,周围几个县城几乎全都跑遍了,先生找了一个又一个,药吃了一副又一副,而李老汉的病却依然不见好转。李文翰不相信治不好父亲的病,后来几经打听又打听到一位名医,就连夜把先生请来了。先生看过后对李文翰说,吃药也就是维持,如果明年春天能够有所好转就没啥问题了,如果依然不见好转,医术再高的大夫也无力回天了。听了先生的话,一家人整天盼着春天快点到来。
仅仅半年的时间,李家犹如度日如年的苦苦地盼着,春天终于来了,地绿了、天蓝了、云白了;树林里,一群一群的小鸟唧唧喳喳地叫个不停;田野里,布谷鸟一边不停地叫着一边互相追逐着飞来飞去;池塘里,鸭子和大鹅欢快地游来游去;路边上,一群群牛羊悠闲地啃着青草。
春天的到来,并没有使李老汉的病情有所好转,李老太太、李文翰夫妇都失望了。不过,当着李老汉的面,他们都尽量把痛苦和无奈掩盖起来,一如既往地操持着家务,早出晚归的到田间劳动。
这天,李文翰和赵金芳在地里忙着播种,李老太太则领着大柱和二柱跑来跑去地挖野菜。除了大柱和二柱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情,也不知道啥叫生死离别和痛苦外,三个人的脸上都没有一丝笑容。
李老汉面色憔悴也来了。无论老伴和儿子、儿媳怎么小心,他依然知道自己的病已经无药可治了。置身于充满了无限生机和希望的田野里,看着田野里劳动的人们和自己的土地,他不仅高兴不起来,反而更痛苦了。他多么希望能象从前一样,赶着牛车往地里送粪或者翻地、耙地、播种、铲地啊,哪怕汗流浃背,可心里是舒畅的、高兴的、是充满希望的。可如今,已经什么都干不了了。他知道自己来日已经不多了,一会儿心灰意冷地看看天看看地,一会儿又毫无目地望望远方。
李老汉并不怕死,他只是心里很不平衡。李家的日子已经渐渐好起来了,加上两个活泼可爱的孙子,虽然不是天堂般的日子可也充满了天伦之乐。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要自己离开这个世界和自己的亲人呢?自己吃了那么多苦、挨了那么多累、遭受了那么多常人难以忍受的苦难和打击,为什么不让自己多活几年呢,哪怕两年也好。在刚刚得病的那些日子里,他经常暗暗祈求苍天,即使不让他过上四世同堂的日子,能让他亲眼看着两个孙子——哪怕一个孙子也行——成了家立了业也就心满意足了。这是他一生最后的梦,也是梦寐以求的期盼。所以,他一直希望有个好大夫治好自己的病。可是,天不眷顾人人又能如何。事到如今,他已经意识到愿望和期盼已经把自己抛弃了,自己离走的日子不远了。
他感到有点累了想歇歇,就坐在了路边的土堆上。不知为什么,一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总在他眼前闪来闪去。有些虽然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了,可是,依然象刚刚发生过一样清晰。不远处就是李家的坟茔地,李老汉下意识地望了望。突然坟地里冒出来一座新坟,他先是一愣,随后就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新坟,新坟又忽地消失了。他知道,那就是自己最终的归宿。他无奈地望了望苍天,泪水顺着脸庞流了下来。他不希望别人——包括老天爷看见自己这样,因为他不贪生怕死,只是舍不了这个家,尤其是两个孙子,赶紧擦了擦眼泪。
李文翰、赵金芳边干活边时不时地瞅瞅李老汉。瞅着李老汉那焦躁不安的样子,三个人的心如灌满了铅一样,一个劲的往下沉。
“大柱,和你爷爷玩会儿去!”赵金芳怕公公感到孤单让儿子去陪陪公公。
“去吧,别惹你爷爷生气。”李老太太知道儿媳妇的用意。
大柱答应了一声就朝李老汉跑去,跑到跟前甜甜地叫了声爷爷。李老汉瞅着可爱的孙子心情好了许多。
“走,爷爷领你采花去。”
“爷爷,你咋不高兴啊?”大柱发现爷爷愁眉不展有点纳闷。
“爷爷咋不高兴了,只要你们都好好的爷爷就高兴!”李老汉装作很高兴的样子说。路旁有几棵已经结了子的婆婆丁,李老汉采了几支递给了孙子:“大柱,你看它像啥?”大柱摇了摇头。李老汉轻轻地一吹,婆婆丁的种子飞起来了。“它就像‘降落伞’一样,能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你试试。”
大柱接过来用力一吹,一个个“小降落伞”随风飘走了,越飘越高越远。大柱看着“小降落伞”高兴的连蹦带跳:“飞了!飞了!飞上天了!”喊了几声后对李老汉说:“爷爷快看,婆婆丁的“小降落伞”飞上天了!”
李老汉看着轻轻地飘向高空和远方的小降落伞,伤感又一下子涌上了他的心头,不由自主地长叹了一声。
“爷爷,你怎么了?”
“爷爷…爷爷也快上天了……”李老汉的眼睛红了。
“爷爷,您上天干啥?啥时候回来啊?”大柱不明白爷爷话里的意思天真地问。
“爷爷一旦上了天,就再也回不来了。”李老汉满脸的悲伤和无可奈何。
“爷爷,你要是不回来了俺想你咋办,俺不让您去!”虽然大柱不知道爷爷说的是啥意思,一看爷爷很伤心,小脸蛋上也流下了眼泪。
“爷爷也不愿意去,可老天爷非让爷爷去,不去不行啊。”
“爷爷,谁让你去也不行!俺不让您去!就不让您去!”
“好孙子,爷爷不去,爷爷的心愿还没了呢哪能就这么走了呢,等你们都长大成人了爷爷再去。”李老汉知道这话只能糊弄孙子,为了让孙子高兴,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又下意识地看了看李家的坟地,喃喃地说:“即使活一百年,到末了也不过是一堆黄土,啥时候死随便吧。”
当灾难和不幸总是降临到一个人的头上时,给他(她)带来的不仅仅是痛苦,更多的是迷茫、困惑和万般无奈,其折磨与死相比,更加残酷和痛苦。眼下的李老太太就是这样,几十年来她一直想弄明白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自己和李家都这么不幸。而且,无论你多么小心谨慎,也无论你多么虔诚地信奉苍天神灵,灾难依旧一个又一个的接踵而来。结果始终也没有弄明白,最后只好归咎于自己命不好。有人说她克夫,起初她不相信,自从李老汉病了以后,她相信了。自己之所以成为寡妇,因为自己克夫,所以,先克死了前夫如今又要克李老汉。每当想到这些。她心里不仅透不过气来甚至感到生不如死。
“文翰家,你说,这灾祸咋老围着咱们家转呢?是不是因为娘的命不好才把咱全家拐带成这个样子的。”看着丈夫那痛苦的样子,她无限伤感地问儿媳妇。
赵金芳虽然也很迷茫、很痛苦,但是,她把一切一切都藏在自己的心里,宁肯自己默默地承受着,也不愿意对人说,尤其是亲人。有的时候,她也寄希望于苍天,相信苍天不会让李家永远这样的。有的时候,她也觉得靠谁都不行,左右自己一生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其他人,可以左右你一时但不可能左右你一生。而且,无论是谁,他的一生不可能事事都一帆风顺。幸福也不会从天降,它只属于那些自信而又不屈不挠奋斗的人,只有拼搏、奋斗才有未来。不管是谁,从来到这个世上那天起,就要时刻准备着接受苦难的挑战和折磨。不管前行的道路上有多少艰难困苦,跌倒了爬起来,再跌到了再爬起来,只要不回头,就能到达美好的明天。听了婆婆的话,她不愿意让婆婆把李家这些年来的不幸都无缘无故地、毫无道理地揽在自己身上。
“娘,你想哪里去了,这些事与您有什么关系。从古至今人们都相信人各有各的命。既然各有各的命,所发生的一切不幸都是自己命里带来的,怪不着别人。娘,您千万不要平白无故地折磨自己。俺不信咱总这个样。天无绝人之路,咱会好起来的。”
“有时候娘也这么想。可是,有时候也由不得自己啊。娘已经是土埋半半截子的人了,如果能用娘的命换来全家人的平安,娘心甘情愿去死。”
“庙再破,只要神像在就是一座庙。如果没有神像,再好的庙也就算不上庙了。一个家也一样,不管穷富,少了谁都不是一个完整的家。作为一个儿女,俺不求别的,只求这个家是个完整的家,是苦是甜,全家人一起担着,一起朝前走。只有这样的日子才是幸福的生活,甜蜜的日子。”
“放心吧,从今往后娘再也不胡思乱想了。你爹能逃过这一劫最好,实在逃不过去咱—家人也都得好好地活下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李老汉的病不但没见轻反倒越来越重了,没过多久就落炕了。一天早上,李老太太看着李老汉那又黑又瘦没有一丝光泽的脸心如刀绞一般,好半天才问道:“今天觉着怎么样?”
“万事由命不由人。人有多大寿都是天定的,阎王爷叫你三更死谁也别想活到五更天。自古以来就是治了病治不了命,老天爷啥时候让俺死俺就啥时候死,俺不怕。”
“净胡说,哪有治不了的病。再说了,俺不信你已经到了那一天了。”李老太太嘴上虽然这么说,可心里在流泪。
“俺知道俺得的是什么病,这病是治不好的。你和孩子都已经尽心尽力了,俺知足了,别再为俺费心了。”
自打李老汉有病以后,李老太太最忌讳“死”字,说话也好办什么事也好,凡是不吉利的话不说,凡是犯忌讳的事不做:“你瞧你,净往不好的道上寻思,你就不能说点吉利话!放心吧,你的病会好的。”
几乎每个人从懂事那天起,就想知道自己的未来是个什么样子。更想知道,在自己的人生旅途上都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可是,谁都没有办到。不过,唯有一件事情——也是人生最后的一件事情却能事先知道——那就是死。还有两件事情可能人人都一样,一是,等到快死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地把一生的事——不管是大事还是小事,也不管是高兴的事还是不幸的事都要从头到尾一个不落地全都反反复复地想几遍,也只有这时候才能把有些事情想明白。二是,人的胆量只有死到临头的时候才最大,有些话也只有到这时候才能毫无顾忌地说出来。李老汉就是这样,他把一生的苦辣酸甜都统统地想了一遍又一遍,而想的最多的是近五年。日本子投降后,钱家不敢再明目张胆地欺负李家了,不再有那么多忧愁了,也没有灾难了,日子一天天好起来。尤其有了孙子以后,让他真正享受到了人生最大的幸福——天伦之乐。哪想到,美好的日子即将到头了。刚开始他对治好病还抱有一丝希望,可如今他不那么想了。因为他知道,自打他得了病以后,全家人不仅天天都生活在痛苦中,而且,为给他治病不仅变卖了家产还拉下了一大笔饥荒。所以,他不再留恋人世了,恨不得马上去见阎王爷,好让全家人尽快摆脱痛苦的煎熬,同时,也避免在泥潭里越陷越深。
“他娘,几十年来,遵循着老辈子人所定下的规矩,不是怕这怕那就是忌讳这忌讳那,甚至连踩死一只蚂蚁都忐忑不安好几天。这还不算,还得天天都要说好听的话吉利的话。可是结果呢?到头来顶什么用了?几乎所有的人,从懂事那天就相信天相信地,就求神拜佛,又有多少灾祸和是非躲过去了?受穷的不是仍然受穷吗?怕闹病的不是照样得病吗?那些原本不应该死的不是照样都死了吗?仔细想一想,有很多事都是自己糊弄自己。从今往后,别再干自己糊弄自己的傻事了。”
“他爹,咱不说那些了,有些事也别再去想了,你想吃点啥,俺给你做去。”李老太太也不知道如何劝说和安慰老伴好,只好把话岔开了。
“俺不想再糊弄你们了,俺啥也不想吃,啥也吃不下去。”李老汉摇了摇头说。
“不吃饭哪能行啊!吃多吃少都得吃点,要不哪来的力气哪来的精神啊爱尚小说网爱尚小说网!只要有力气有精神,多大的病都能扛过去!再说了,俺不信有治不好的病。别人的病没治好是没找着好先生,只要能找到好先生就能治好你的病,俺这就去找文翰,哪怕是上济南呢,也要找个好大夫来!”
“算了吧,你不要安慰俺了,别看你装得跟没事似的,其实你有多着急多难过俺清楚。孩子他娘,俺已经到了活一天算一天的时候了,别再花那冤枉钱啦。不然的话,你们以后的日子咋过啊?俺没有别的遗憾,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看到孙子成家立业。俺走了以后,你要好好地活着,一定要多帮儿子几年,一定要亲眼看着咱孙子长大成人,到时候也好给俺带个信儿去。”李老汉满脸苦涩。
“他爹,你到现在咋还这么糊涂呢,难道钱比命还要紧?钱花完了可以再挣,可人只有一条命只有一辈子啊!你要真是惦记着这个家,就别再胡思乱想了,只管静下心来养病!”
为了不给妻子再增添一些不必要的不安和痛苦,李老汉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没说再说啥。
正说着,李文翰进了屋,看着父亲那灰蒙蒙的脸心想:天如此之大,难道就找不到一个良医?难道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父亲走了?当想到父亲一生所付出的艰辛和所遭受的苦难,霎时间心如刀绞一般。可是,不管李文翰有多么痛苦、有多少遗憾、多么的不甘心,都无法改变上帝的安排。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让父亲在临走之前多吃点好的。
“爹,您想吃啥,孩儿一会儿去抓药,顺便给您买回来。”
“一家人多少日子没沾点荤腥了,买点肉包顿饺子吃吧。”
李文翰知道父亲爱吃牛肉,进了城,先到药铺抓了几副药,然后到肉铺买了二斤最好的牛肉就急急忙忙地回来了,赵金芳和婆婆一齐动手很快就把饺子包好了,饺子煮熟了以后,赵金芳先给李老汉捞了一碗:“爹,这是您最爱吃的牛肉馅的饺子,快趁热吃吧。”
李老汉好不容易才挣扎着坐起来,有气无力地说:“实际上爹啥也不想吃,爹要是不说想吃饺子,你们是舍不得花钱卖肉包饺子的,你们和孩子都快吃吧。”
听了父亲的话李文翰和赵金芳的眼泪刷得一下子流了出来。
“你要是不吃孩子们能吃吗,为了孩子,你就多少吃点吧。”泪水在李老太太的眼睛里转来转去,尽管她不想让它掉下来,但是,最后还是没有控制住,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顺着脸留了下来。
李老汉瞅瞅妻子和儿子、儿媳妇那既难过又充满期待的目光,只好勉强吃了几个饺子。吃完饭后,李老汉对儿子说道:“文翰,吃了这几副药,如果仍然不见好,就不要再找大夫了,也不要再抓药了。实际上你心里也很清楚,爹这病是治不好的。爹知道,为了给爹治病,你早就向别人借钱了。爹也知道,你就是倾家荡产也会给爹治病,可那钱花得不值啊!如果再这样下去,李家可真得要倾家荡产了!爹死了,清净了,可你们以后还得过日子啊!爹相信,不管将来的日子有多难,你都能熬过去,可孩子呢?他们都还小啊,能和你一样吗!文翰,这些日子你娘和你两口子都眼看着一天比一天瘦,爹心里不好受不说,真要是把你们都拖垮了,谁挣钱养活这个家啊?想想孩子们缺吃少穿忍饥挨饿,爹能闭上眼睛吗?能走得安心吗!”李老汉虽然还有许多话要说,可是,说到这里已是泪流满面,再也说不下去了。
父亲的话让李文翰想起了母亲的死。那时候他还小,除了哭,没有任何能力和办法挽救母亲的生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咽了气。常言道:不养儿不知父母恩。已经是为人之父的李文翰,知道人早晚是要死的,但是,他不希望父亲现在就离开人世,希望父亲能多活两年。所以,他下定决心要把父亲从死亡线上拉回来,哪怕是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
“爹,您什么也别说了,当儿的就是砸锅卖铁也得给您看病!”
赵金芳的心情和丈夫一样,希望一家人能在一起多过几年舒心的日子,让老人多享几年福,也好让自己多尽几年孝心。
“爹,没有爹娘哪来的儿女,爹娘能为儿女吃遍了人间的苦,儿女哪能眼看着爹娘被病折磨不管呢,俺俩口子就是要饭也要给您治病!爹,您啥也不用管啥也不用想,尽管放宽心好好地养病,今后就是有天大的灾难,俺两口子也能扛过去,也能把孩子拉扯大!”
“爹知道你们都是有孝心的孩子,爹相信你们说的话也相信你们能做到。常言道:人活七十古来稀。爹已经是快七十岁的人啦死了也值了,爹的大限已经到了,赶快给爹准备后事吧。”
人世间没有比无可奈何更残酷的了。李文翰夫妇心里瞬时间就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纵然有千言万语,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了,两个人只好从屋里出来了。
“他爹,看来咱爹撑不了多少日子了,就按咱爹说的办吧。”赵金芳说。
“那就先把装老衣裳做好吧,兴许冲一冲就好了,其它的等等再说。”李文翰不死心。
“别再等了,该办的都一起办了吧。”
正如李老汉说得那样,李家不仅把这几年的积蓄全花光了,而且,连花轱辘车也卖了。就这样还拉下了不少饥荒。眼下,除了还有一头毛驴,再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
说起毛驴,李文翰喜欢牲口是出了名的,他喜欢牲口,一方面是因为牲口能干活,另一方面,他认为牲口也有灵性,不但可以和人互相沟通感情,而且感情也是很执着的。所以,他无论是养牛、养驴、养狗还是养鸽子和羊,除了精心饲养外,还经常和它们说说话唠唠嗑交流感情。眼前的这头毛驴和过去养过的牲口又有所不同,这头毛驴当初个头并不大,也没有这么健壮,是一头病病歪歪的瘦驴。因为不能干活,养着也是白养,可卖又卖不出去,所以,主人想把它卖给屠宰场。没想到在去屠宰场的路上碰上了李文翰,李文翰觉得毛驴太可怜了,就把它买了回来。所有看过毛驴的人,都觉得李文翰的行为简直不可思议。甚至有人认为李文翰是为了贪小便宜,说占小便易吃大亏,最后恐怕连驴肉都吃不上。但是,李老汉心里清楚,儿子既不是为了占便宜也不是指望毛驴干多少活出多少力,而是儿子太善良了,他想救它一命。凭着儿子那股子不信邪和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的韧劲,深信儿子一定能把毛驴养得壮壮实实的。果然,不到半年的功夫,毛驴真的变了个样,浑身油光铮亮,屁股溜圆,健壮的跟一匹骡子一样。毛驴也似乎知道是谁救了它,干起活来也特别卖力。谁看了都不相信,眼下的毛驴就是原来那头快要死的毛驴,还以为是新买的呢。很多人都以为李文翰肯定有诀窍。李文翰说,其实也没有什么诀窍,要说有就两条:老人们常说寸草铡三刀不喂料也长膘。除了把草铡得越细越好,再就是对待牲口要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人们听了以后,有人很佩服,也有人说,要天天都像伺候孩子一样伺候牲口,三天两天行,一年三百六十天,就是有那个工夫也没有那个耐心。
虽然,李文翰和这头毛驴之间有一种特殊的难舍难分的感情,打心眼里舍不得卖了它。但是,李文翰知道,自己家的的经济状况已经不是捉衿见肘的事了,而是到了山穷水尽借取无门的地步了。父亲操劳了一生,无论如何不能简简单单地把父亲发送了。何况,父亲一旦走了,就再也没有孝敬父亲的机会了。为了要让父亲走的风光一些,李文翰决定把毛驴卖了。
“俺前些日子就想把毛驴卖了,之所以没有卖毛驴,一方面怕父亲知道了难过,另外还有一个想法,只要毛驴在,它不仅可以帮咱种好地,而且还可以帮俺去拉脚。尽管咱眼下拉了不少饥荒,等咱爹好了,俺只要起早贪黑地干一年就能翻过身来。可是,眼下正好处于青黄不接的时候,有钱的人家咱都向人家借过钱了,不好意思再管人家借了,其他人家那有几个有钱的,只好卖毛驴了。”李文翰叹了一口气又接着说道:“丧事再从简,没有几百块钱也办不下来,即使把毛驴卖了,恐怕也不够……”
常言道:上山打虎易,开口求人难。虽然如此,当一个人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时,即使再不情愿做的事情也不得不去做。眼下的赵金芳就是如此,她虽然知道田家兴看不起李家,不愿意和李家来往,跟他借钱十有八九借不来。可又觉得,这次借钱不为别的,是为了发送老人,不看活人面总得看死人面吧,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去试试。
“俺也都想过了,也没处借去了,又没有其他的办法,只有二姐夫手里有闲钱,实在不行,只好去找他了。”
“跟他借?他对咱咋样又不是不知道,他不借给咱没关系,俺担心不但不借给你反而惹一肚子气。算了,你不用管了,俺再想想别的办法。”
“他困难的时候,咱又不是没帮助过他,咱从来没求过他,更没有欠过他,他总不至于绝情到那种地步吧。”
说起田家兴,近几年真是时来运转,步步都踩到“点”儿上了。土改时,先是在工作组里帮着记记账,后来就成为工作组的正式成员了。土改结束后,先是在县政府当管理员,没多久就成了县政府的事务秘书了。田家兴虽然对李家的处境十分清楚,对李文翰夫妇的为人也了如指掌,但是,他一直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至于为什么,原因很简单,李家多灾多难太穷了,担心跟李家来往不但占不着便宜,反而会沾一身晦气。他知道,李家为给李老汉治病,不仅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而且,还拉下了一屁股的债。眼下的李家,已经揭不开锅了,说不上那一天该找自己借钱了,最好离李家远一点。
在旧社会,“县衙”在老百姓眼里就是鬼门关,别说进去,瞅一瞅都浑身起鸡皮疙瘩。现在虽然解放了,但是,由于经济十分困难,县政府盖不起新的办公室,只好把过去的县衙修了修作为临时办公的地方。虽然“衙门”已经是县政府了,在里办公的已经不是“县太爷”了,用不着害怕了,但是,地方还是那个地方,大门还是原来的大门,老百姓心有余悸,依然望而生畏。
吃了饭,赵金芳就领着大柱进了城。来到县政府大门口,赵金芳的心不由得怦怦地跳起来,她定了定神,胆怯地朝里面瞅了瞅,一看虽然也有人出出进进的但却鸦雀无声,不由得想起了戏剧里县太爷审案子的场面,立刻犹豫起来。心想:这地方自己从来没有进去过,既不知道田家兴在哪间屋子里办公,也不知道里面的人都什么脾气,如果自己贸然进去…弄不好会被赶出来的。但是,当奄奄一息的李老汉在她眼前一闪时,她不再犹豫了,领着儿子朝门卫室走去。到了门卫室,吞吞吐吐地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是不是有啥事啊?”门卫上下打量了一下赵金芳问道。
“俺想找个人……”赵金芳胆怯地说。
“找谁啊?”
“找田家兴。”
“你是他嘛人啊,找他有嘛事啊?”
“他是俺姐夫,俺找他是想……”想借钱的话,赵金芳实在是说不出口。
“你不要说了,俺也就是随便问问。看见了吗,田秘书就在前面那栋房子里办公,进了门往右走,最里面那个屋就是他的办公室。”
赵金芳瞅了瞅前面的那栋房子,从她的脸上看得出来,她还是有点胆怯和犹豫。
“你不用怕,现在的当官的跟国民党和日本子的官不一样,对老百姓特别好,进去吧。”
赵金芳一看门卫挺和气,里面的人也指定错不了,心里踏实了许多,就领着儿子进去了。到了田家兴的办公室门口,又犹豫了好半天才抬起手轻轻地敲了两下门。只听见里面很客气地说请进。赵金芳进了屋一看田家兴正在看什么东西,就轻轻地叫了—声姐夫。
田家兴抬头一看是赵金芳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子,脸立刻耷拉下来了。并且很快意识到,他最担心的事情不仅来了,而且想躲都来不及。让他更恼火的是赵金芳竟敢到县政府来找他,心想:你说你,咋不知道深浅呢!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在这里面办公的都是什么人吗!这地方是你这种土里土气的人想来就来的地方吗!你知道别人都会用啥眼光瞅你吗!俺好赖也是个秘书,如果人家知道你是俺的小姨子,俺有多难堪你知道吗!赵金芳啊赵金芳,你不嫌丢人俺还嫌丢人呢!田家兴又气又恨。
田家兴冷冰冰的样子不仅让赵金芳很尴尬也很寒心,她后悔当初不听丈夫的话,以至使自己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穷人本来就比别人矮三分何况还要求人呐,该忍的时候还得忍,赵金芳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对儿子说:“大柱,叫姨夫。”
大柱虽小,可也知道看人的脸色,一看二姨夫待理不理的样子心里也很不是滋味,本来不想叫姨夫,母亲发话了不得不听,很不情愿地叫了一声姨夫。田家兴对大柱叫不叫他姨夫并不在乎,所以,他连答应都没有答应。
慢条斯理不冷不热地说:“你娘俩……”田家兴本来想说你娘俩胆子不小啊,竟敢到县政府来找我。但转念一想,算了,犯不上跟她计较,还是尽快把她娘俩打发走了是上策。想到这里,就没有继续往下说。“你来有什么事吗?”
“二姐夫,大柱他爷爷看样子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实在没办法了…想跟你借点钱。”
“你看看,我就知道非是这种结果不可。不是我这个当姐夫的不通情达理,你们明明知道他得的是不治之症,干嘛还非要给他治不可!如今怎么样,把他的病治好了吗!为了落个孝顺的好名声,不但没有治好他的病还拉了一屁股的饥荒,我真不明白你们这是何苦呢!”不管赵金芳受了受不了,田家兴劈头盖脸地把赵金芳数落了一通。
“当父母的养儿育女为的是啥,还不是为了老了有人照顾吗,一旦自己走不动爬不动了,能有人端个茶倒个水吗,有了病能给自己治吗。不然的话,要儿女干嘛。乌鸦反哺羊跪乳。当儿女的就是再穷也不能不管老人的死活啊。俺两口子,压根就没有想落个什么孝顺的好名声,只是想尽到当儿女的责任,把老人的病治好了,让老人多享几天福。”赵金芳万万没有想到田家兴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不仅不通情达理而且还侮辱自己。
“你怎么想别人管不着。可你想过没有,为了老人也不能把亲戚朋友都折腾穷了啊!你们跟这个借钱跟那个借钱,把钱都借给你们了,你们什么时候能还上?指望什么还上?他们还过不过日子了?”
赵金芳的脸就好像被人狠狠打了一巴掌一样立刻红了,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数落,也是第一次这么难堪,心里犹如被锋利的尖刀狠狠地捅了一刀一样疼。
“三妹妹,我是为你们好,你不领情没关系,我也不在乎。不过,不是我不通情达理,也不是我给你叫苦,别看我是吃官粮的,一个月也就那么几个钱,我又常年不在家,你姐姐又不会种庄稼,一年下来也不过是年吃年用,手头也…”此时此刻的田家兴左右为难,借吧,怕李家还不起,到时候打了水漂。不借吧,又显得自己太无情无义了。思量再三才不紧不慢地从兜里掏出十块钱:“我手头就这十块钱,你拿去用吧。”
“你说的没错,俺两口子是把亲戚朋友折腾的够呛,但是,俺绝不会赖账。俺虽然没有文化,可俺听人说过:受人点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放心吧,俺欠谁的情、谁的钱、谁在俺最困难的时候接济过俺,俺都记着呢,俺不仅会还,而且会加倍还。你既然也很困难那就算了吧。再说了,俺眼下是需要钱,可也不差你这十块钱。”霎时间又一股羞辱感涌上了赵金芳的心头,她再也待不下去了,说完拉着大柱就走。
田家兴一看赵金芳生气了,他不担心别的,担心一旦赵金芳把今天的事说出去,其他人倒不在乎,老丈母娘和大舅嫂能饶了自己吗,自己以后就别想去赵家庄了:“三妹妹你等等,二姐夫也知道这点钱不好干啥,姐夫也是心有余力不足。拿着吧,你要是不拿着……”
赵金芳说什么也不要。田家兴让大柱拿着,大柱也说什么不要,田家兴只好把钱硬塞给大柱了。
“你不用担心,俺秋天卖了棉花就还你。”赵金芳虽然是个十分要脸面的人,但是她的心太软了,往往宁肯自己丢点面子也不想伤害别人。当想到姐妹之间的关系时只好把钱收下了,然后转身出了办公室。
赵金芳怀着满腔的屈辱出了政府大院,她感到胸口特别堵得慌,堵得喘不上气来。她一连深深地呼了好几口气才感觉好点。她回头看了看政府大院,十分伤心地摇了摇头。她不想再去求人了——甚至这一辈子都不想再去求人了。但是又一想,老人辛苦了一辈子,总不能买一领席子把老人一裹就埋了吧?如果草草地把公公发送了,即使公公在九泉之下不指责自己,自己又有何脸面面对街坊邻居和亲朋好友?不为自己,就是为了丈夫的脸面,为了将来不后悔,也得想办法去借钱。找谁借去呢?她想来想去也只有再去找大姐了。想到这里,拉着大柱就走。
虽然大柱还很小,可他也明白田家兴话里话外的意思,也知道母亲为什么如此伤心和痛苦,出了政府大门,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县政府的大门,那个不知道已经经历了多少个朝代的大门,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海里。
田野里,赵金芳急匆匆地朝前走着。大柱毕竟才几岁,还是个的孩子,出了县城走了不多远就有点累了,渐渐地落在了后面。心急火燎地赵金芳不由得一阵心烦,大声呵斥道:“大柱,快点走!”
大柱一看母亲发火了,又坚持着走了—会儿,没走多远又走不动了,就坐在地上耍起赖来:“娘,俺走不动了,歇会儿再走吧。”
赵金芳只好又返了回来。尽管她有点生气,当发现儿子满脸汗水时不由得又心疼起来,撩起衣襟给儿子擦了擦脸上的汗。
“娘,俺渴了,想喝水。”
“你看,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上哪弄水去,好孩子,一会儿就到你大姨家了,再忍一会儿吧。”赵金芳瞅了瞅四周为难地说。大柱点了点头。歇了一会儿,赵金芳一看快中午了,对儿子说:“大柱,你爷爷病得很厉害,再晚了恐怕来不及了,听话,别再歇了,赶快走吧。”
虽然大柱还想再歇一会儿,但是,当他想到病中的爷爷时,赶快站起来,跟着母亲朝大姨家所在的村庄走去。当娘俩路过一个村子时,一只狗突然从旁边窜了出来,汪汪地叫着扑了上来,大柱吓得赶紧躲到母亲身后去了。万分焦躁的赵金芳骂道:“不通人性的东西,连你都看人下菜碟!”边说边从路旁捡起一根棍子狠狠地朝狗砸了下去。
狗吓得掉头就跑,跑了几步就停下了,仍然汪汪地叫个不停。赵金芳理也没理,和儿子继续朝前走。出了村子不远就到大姐家了,赵金芳走到大姐家的大门口,一看大门敞着,就和儿子进了院。
这时,赵金芳的大姐正在院子里的棚子底下忙着做饭,董世忠坐在一边抽着烟,大姐听见脚步声抬头一看是三妹妹和大柱,赶忙站了起来:“俺寻思谁呢,原来是你娘俩!”大姐把大柱拉到棚子底下,一边给大柱擦脸上的汗一边心疼地说:“老天爷也真是的,看把俺外甥晒成啥样了,快坐下凉快凉快。”
“大姨,俺渴了。”
大姐赶忙倒了一碗凉开水递给了大柱。大柱一口气就全喝光了。
“大柱,过来,让姨夫看看长高了没有。”大柱跑到大姨父面前亲切地叫了一声大姨父。董世忠摸着大柱的头说:“这小孩就好比施足了肥的小苗一天一个样,再过几年就能赶上姨夫高了。”
“你公公的病咋样了,见没见好?”大姐问赵金芳。
“俺正为这事犯愁呢。家里的钱已经花光了,可是病不见好不说反倒一天不如一天了,俺和大柱他爹打算这两天就把后事都准备好了,若是冲一冲好了更好,如果不好,也不至于到时候手忙脚乱丢三落四误了事。”
“是不是又缺钱了?”
“大姐…为了给大柱他爷爷治病,已经连花轱辘车都卖了,如今就剩了一头毛驴了,看来也留不住了。俺知道你已经把钱都借给俺了,俺也不好意思再张口和给你借了,有没有别的办法,俺就去了二姐夫那里,想向她借点钱,没想到他…”赵金芳把借钱的经过告诉了大姐。“把俺损了一顿不说,只借给俺十块钱,俺本来不想要了…俺不怕卷了他的面子,俺怕俺二姐知道了面子上过不去,只好收下了。”
“他也就是有‘国家干部’这顶帽子替他撑着,论起做人做事来,他连个老百姓都赶不上。从你二姐和他结婚到现在这么多年了,他把哪个亲戚放在眼里了,别说向他借钱,就是喝他一碗水他都心疼好几天,以后有事不要去找他,只管来找大姐好了!”
“你二姐夫就是那种眼睛长在脑门上只朝上看不朝下看的人,做起事来,目光短浅脚底下刨坑,只顾自己不管别人。以后不再求他就是了,犯不上跟这种人生气。”董世忠说。
多少年来,穷也罢富也罢,李家人一直都十分看重亲戚之间的情分,和朋友、乡里乡亲处的也都很融洽、和谐。不仅如此,城里城外的人都知道李老汉油饼烙的好,不管谁家有婚丧嫁娶或者其他的大事小情都喜欢找他帮忙,李老汉从来没有推辞过,即使正在干活,放下手中的活就走。对待亲戚,那就更不用说了。每逢大集或庙会,不管哪个亲戚,只要到自家来,如果手头宽绰就多弄几个菜,不宽绰的时候,至少也得烙油饼炒鸡蛋吃,从来没有吝啬过。不仅如此,临走的时后还非让来的人带一些油饼回去不可。若是谁家生活上有了困难,不用说,也是竭尽全力相助。在李家生活好的时候,虽然说不上门庭若市车水马龙,可也人来车往的总不断。不管穷亲戚还是富亲戚,从来都没有嫌烦过。你来我往、借借取取、多了少了,也从来没有计较过。对于李家的为人,亲朋好友和左邻右舍,没有一个说出不是来的。
“大姐,俺家虽然穷点,可俺和大柱他爹都是个要脸的人,不但不愿意求人更不愿意欠别人的。这么多年了,俺向他借过啥?要过啥?啥时候白吃过他们的、白喝过他们的?那几年俺二姐夫他爹经常闹病,他们家的日子也并不比俺家好多少,俺不仅没有瞧不起他们还尽力地帮助他们。他们家的人无论啥时候上俺家去,吃馒头炒菜的时候都很少,那次不是烙油饼炒鸡蛋,有的时候还做几个菜。不管吃啥,从来都没断过肉,哪一次慢待过他们?俺心疼过吗?要是缺啥少啥,只要是俺有的,俺啥时候没有接济过他们!等俺有困难了,他咋这样对待俺呢!咋就…你瞧不起俺也就算了,你总得给李家点面子吧!你总得让俺在李家抬起头来吧!”想想过去再看看眼前,别人袖手旁观倒也罢了,作为亲姐夫竟然如此寡情薄义,赵金芳伤透了心。
“妹妹,大姐不是个糊涂人,谁好谁坏、是非曲直都在大姐心里呢,别生气了。”
“你和姐夫帮俺帮得够多了,俺本来不想再给你添麻烦了,可是,想来想去再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了,只好又找你来了。你要是有就再给俺凑点,要是没有也就算啦,俺不会怪你和姐夫的。”
“以后不要再说这些话,你不来找大姐找谁去,姐还没有困难到揭不开锅,就是真的到了揭不开锅的地步,一个大饼子掰两半,有姐吃的就有你吃的!”大姐转过头去又对丈夫说:“你看看咱家还有多少钱,都给三妹妹!”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富。大爷才过了几年顺心的日子啊,咋说不行就不行了呢。老天爷也太不公平了,咋就不能让好人多活几年呢。”董世忠进屋把钱拿出来也没有点就全给了赵金芳。“人们常说,天下没有过不去的坎。天大的事,一咬牙也就过去了。何况,还有这帮人呢。你尽管放心,除了他,这些人谁都不会看你和妹夫的笑话的。先把这些钱拿去用着,俺和你姐马上就去张罗,明天一大早就把钱送过去。”
“姐,姐夫,你们可别再向别人借钱了。等卖了驴看看再说吧。今天的事千万别告诉咱爹咱娘,不然他们又该担心了。姐,姐夫,俺走了。”
“再着急也不差吃顿饭的功夫,饭马上就好了,吃了再走。”大姐并不单单是为了让妹妹吃顿饭,赵金芳那憔悴和忧伤的样子,不仅让她心痛也让她担心,她想趁吃饭的功夫好好劝劝妹妹,等妹妹平静下来以后再走。
“不了,回去晚了大柱他爹该着急了。”赵金芳虽然知道大姐的用心,但是,她无论如何也呆不下去。
“你不吃也就算了,大柱好不容易来一趟,总不能让孩子饿着肚子回家吧。”说着跑进屋里拿出一个糖罐子,从锅里拿了一个馒头夹了一些白糖,对大柱说:“那就将就着吃个馒头吧,别着急,吃完了再走。”
“姐,俺现在急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还是让俺走吧。”又对儿子说:“大柱,一边走一边吃好吗?”大柱点了点头。“姐,姐夫,俺走了。”说完,拉着儿子就走。
大姐最了解妹妹的脾气了,何况又是处于眼前的情况下,强留反而不好,就没再说什么。出了大门口,大姐想再送送妹妹,赵金芳说什么也不同意,大姐和丈夫只好站下了。大姐看着多灾多难的妹妹和年幼的外甥对丈夫说:“唉,大爷这一病不要紧把家底子全折腾光了,往后的日子可咋过啊。你说,三妹妹招谁惹谁了,做啥对不起人的事了,干嘛让她一步一个坎儿呢。都说老天爷最公平了,人间所发生的事没有老天爷不知道的,俺就不明白了,眼看着三妹妹一家被折磨的死去活来,为啥就是不管呢?难道就不能发发慈悲救救他们一家吗!”
“哪来的老天爷啊,都是自欺欺人。不过,说来也怪,人要是顺当了一顺百顺,要是倒起霉来接二连三没个完,连喘口气的功夫都不给你。这回三妹妹家又元气大伤了,恐怕没个三年五载的缓不过来。唉,也亏得三妹妹和三妹夫刚强,始终有一股子不服输不屈服的劲头,要是放在其他人身上恐怕早就垮了。眼下只能走一步说一步了,不管将来如何,咱都得想办法帮他们渡过这一关。”
“人们都说:黄鼠狼专咬病鸭子。看来这话一点也不假,人世间,锦上添花的事到啥时候也轮不到老百姓,倒是雪上加霜的事,老百姓想躲都躲不过。”
“人们都说有多大的难就有多大的福,吃多少的苦将来就有多少甜。可是,三妹妹家遭得是什么难吃得是什么苦啊,哪能受得了啊。再说了,谁知道‘福’和‘甜’什么时候来啊。唉,也只能求老天爷能可怜可怜妹妹一家,不要让妹妹一家再有其他的灾难了,尽早时来运转快一点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