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在很多农民的眼里,日月如梭,不等着他们忙完春夏天就到了,还没擦干夏天的汗秋天又来了,时间催着他们干活,而且一件接一件,几乎没有喘息的机会。而李文翰与别人还不同,他从来没有耽误过农时,每一项农活都早早地干完了。所以,他希望时间过得快些,让秋天早一点到来。要问为什么,因为秋天是收获的季节,他需要收获。
秋天又一次来到了鲁西北的大平原上,一望无边的大平原上好似下了一场大雪,遍地都白花花的棉花,一眼望不到边。不用说,李家的棉花依然数一数二。
李老太太和赵金芳的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整天笑呵呵的。婆媳俩白天起早贪黑的摘棉花、晒棉花,晚上也不闲着,吃了饭就挑棉花,一直到小半夜才睡觉。大柱兄弟俩也忙得不亦乐乎,每天都欢天喜地地跟着下地,除了有一搭无一搭地帮着摘摘棉花,就是在地头的棉花堆上滚过来滚过去地嬉笑打闹。玩够了累了,就躺在棉花上睡觉。
一天快到中午的时候二柱睡着了,大柱觉着没意思,给弟弟盖了一件衣服,就跑过去帮着奶奶和母亲拾棉花去了。
忽然,前面传来一阵又响又清脆的蝈蝈的叫声,大柱非常喜欢蝈蝈,每次跟父母下地,都要捉几个回去养着。听见蝈蝈的叫声,大柱不由得一阵欢喜,抬头看了看,就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尽管他小心翼翼,当走到蝈蝈跟前时还是被蝈蝈发现了,只见蝈蝈那长长的后腿一蹬,就蹦得不见踪影了。大柱在棉花地里钻来钻去地找,不仅弄得满头大汗,而且,手还被棉花叶子和棉花杆儿刮破了。
“你瞧瞧这孩子,整天跑啊跳的也不知道累!”李老太太看了看孙子欣喜地说。
“一天从早到晚就知道淘,人家的衣服都能穿两年,他倒好,一年都穿不到头!”
“淘点好。人家都说,淘气的孩子有出息,俺就喜欢俺孙子那个淘气样。”
“如果将来真的有五个小子,也都像他一样淘气,光伺候他们恐怕都伺候不过来,其他的啥也干不了了!”赵金芳嘴上虽然这么说,可心里很高兴。又冲儿子喊道:“大柱,赶快回来!你要是把衣裳刮坏了,晌午就别想吃饭了!”
大柱装作没听见继续寻找蝈蝈。费了好大劲才把蝈蝈抓住,双手捧着蝈蝈跑到李老太太跟前兴高采烈地说:“奶奶您看,俺终于把它抓住了!”
李老太太惊喜地说:“好大的一只蝈蝈!来,奶奶给你把蝈蝈包起来,等会儿你爹回来,让你爹给你编个笼子,回去好好养着。”李老太太边说边揪了几片棉花叶把蝈蝈包好后又对大柱说:“将来要把抓蝈蝈的劲头用在读书上,用在干大事上,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大柱爽快地说。
李老太太看着孙子那股子信心十足的劲开心地笑了。他想给孙子擦擦汗,这才发现大柱的脸和手都被棉花叶子刮破了,心疼地说:“你看看你,也不小心点,把脸和手都刮成啥样了,疼不疼?”
“不疼!”
“瞎说,能不疼吗!”
“真的不疼,就是有点刺挠。”
“以后小心点,别不管干啥都不管不顾的。去看看你弟弟醒了没有。”
李老太太的话音刚落,田间的小路上就传来了“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歌声。唱歌的不是别人是李文翰。李文翰一头挑着干粮一头挑着水,兴高采烈地朝棉花地走来。
“自打你爹过世后,文翰就再也没有唱过歌。今天,总算又能听见他的歌声了。”李老太太瞅着儿子对赵金芳说。
“娘,俺不会唱歌,俺要是会的唱歌,一定唱个歌给您听!”赵金芳也很高兴。
“唉,咱娘俩都没有那个福分,没有念过书。老人们都说书中自有黄金屋,等孩子们到了上学的年龄,千万别耽搁他们去上学,不然的话,永远不会有好前程。”
“娘,俺早想好了,再苦再难,俺也要供孩子上学,绝不能让孩子和俺一样,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一辈子都是睁眼瞎!”
“娘,吃饭了!”李文翰喊道。
“文翰家,晌午了,别干了吃饭去。”李老太太看了看日头说道。
“看着这满地里的棉花光顾了高兴了,还真把吃饭的事忘了,您一说吃饭俺还真觉着有点饿了!”
李老太太和赵金芳来打的头上,全家人在地头上席地而坐。李文翰先给母亲倒了一碗水,然后从篮子里拿出一个馒头和一盆菜放在了母亲面前:“娘,吃饭吧。”
“娘还是吃大饼子吧,把馒头给孩子吃。”
“娘,您看您又舍不得吃了!咱现在不是头两年了,想让您吃个馒头都办不到,眼下虽然还不十分富裕,可也不缺吃不缺喝了,您年龄也越来越大了,不能再像过去那样连个馒头都舍不得吃。您虽然不在乎,可当儿子、媳妇的心里能好受吗,以后可不能再这样了!”说着,拿了一个馒头掰成两半,给大柱、二柱一人一半。
“文翰家,娘啥也不说了,娘吃。你也吃个馒头,你要是不吃娘也不吃!”李老太太把馒头塞给了赵金芳。
“好,俺也吃,咱全家都吃!”
“想想你爹死那会儿咱那个难劲,娘愁得都睡不着觉,真不知道啥时候才能熬出头来。你们虽然也装作没事似的,可娘心里明白,你们比娘还着急。如今咱的日子缓过来了,孩子们也都活蹦乱跳的,再想想以后的日子,娘心里敞亮多了!”
“娘,等咱的日子好了,啥也不让您干,一定让您好好享享清福。”
“娘虽然不识文断字,可也知道老人们常说的那句话:知足者常乐。娘已经有两个孙子了,眼看就三个孙子了,娘知足了。”
“娘,等种完麦子收完秋,俺就外出打工或拉脚,到年底一定能把饥荒全还利索了。如果活凑手的话,还能多挣点。”
“日子不是一天就能过起来的,不能为了多挣几个钱连自己的身子都不顾,等收完秋,都好好歇两天再说。”
大柱吃完饭就迫不及待地催着父亲编蝈蝈笼子:“爹,俺抓了个蝈蝈,奶奶说,让您给俺编个蝈蝈笼子把它养起来。爹,您给俺编个蝈蝈笼子好吗?”
“行,爹现在就给你编。回家后好好养着它,如果养的好,它能活到过新年。”
“是吗,俺一定好好的养着它。爹,到过年的时候它还会叫吗?”
“会啊,有的人把它装在小葫芦里带在身上,不管走到哪里它都叫,特别招人喜欢。”
李文翰到草丛里掐了一把草梗,一边编蝈蝈笼子一边和儿子唠嗑。
“爹,你养过蝈蝈吗?”
“当然养过了。过去,爹不仅养过蝈蝈,还养过鸽子、蛐蛐,连画眉鸟和麻雀都养过。有一年,爹养了一大群鸽子,数都数不过来。爹还给领头的几只鸽子带上了哨子,鸽子一飞就嗡嗡地响。那时候有好几家养鸽子的,不管有多少鸽子在一起,也不管有多远,爹不用看,只要听听哨子的响声就知道是不是咱家的鸽子。”
一提过去,李文翰仿佛又回到了青年时代,不仅越说越高兴,而且,还下意识地抬头望了望天空,似乎看见自己养的鸽子正在蓝天上飞一样,脸上笑眯眯的。
大柱听得有点入迷了,他很羡慕父亲,但他不明白父亲现在为什么都不养了。正好一群鸽子从头顶上飞过去了,大柱抬头看了看鸽子。
“爹,鸽子多好玩啊,您现在为啥不养鸽子了,哪怕养几只也好啊,俺可以跟您学学咋养鸽子。”
“不是爹不想养了,是你爷爷不让养了。你爷爷说,那不是正经事,年青人容易玩物丧志,就把鸽子全送人了。加上咱家出了不少事,爹也没心思养了。现在…爹还得忙着干活挣钱,那有功夫养那些东西。”
“爹,您教教我行吗?”
在一些人的眼里和意识里,普通的人尤其是农民,没有文化、没有思想、不可能成为有作为的人,李文翰也属于这类人。从外表上看,李文翰确实没有特别之处,看上去,也不过是一个只知道种地养家糊口的极其普通的农民。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李文翰有自己的理想、自己的信念、自己的追求和自己的为人处世之道。他不俗,他的气度、气质都被他的外表遮挡着、掩盖着,所以,很多人都没有透过他的外表看到他的内在实质。
“不行。过去咱家穷,爹小的时候没上几天学。而且,因为没钱买笔和纸,只能用小木棍在地上练习写字。现在咱们家生活好了,有条件供你们上学了,你们一定要把心思都放在读书上,不能迷恋那些东西。爹过去也不明白为啥都要读书,后来才渐渐弄明白了,齐家治国需要有学问、有本事、有雄才大略。读书可以修身养性,可以学到很多知识。人只有把书念好了,把治家、治国的各种道理都弄明白了,才能立志、立身、立言、立命。不读书,就会愚昧无知。没有文化的人、愚昧的人是不可能有出息的,是干不了大事。不仅如此,少小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一定要从小就胸有大志、从小就发奋读书才行。你看那些在县里或者大城市里上班的人哪个没有文化?过两年你就该去上学了,爹希望你能把心思全放在念书上,刻苦读书,学好本领,将来为家也好为国也好,能做点大事情。”
“大柱,你爹不是不让你玩,是不希望你贪玩。希望你从小就养成一个爱学习的好习惯,做一个懂事的孩子、孝顺的孩子、有志向的孩子。长大以后,做一个对国家对老百姓有用的人,被老百姓尊敬和爱戴的人。”赵金芳说。
“娘,俺知道了。”
接着李文翰就给儿子讲了几个《凿壁偷光》、《头悬梁锥刺股》、岳飞精忠报国、包公和二十四孝中的故事。大柱一直静静地听着,始终没有说一句话。李文翰讲完了以后他还没有听够,非让李文翰再给他讲一个不可。李文翰就又讲了两个故事,一个是司马光的故事一个是曹丕的故事。
李文翰和赵金芳虽然都不出自书香门第,可两个人都有一个共同的想法——把孩子培养成一个知书达理有文化的人。同时也都知道,孩子能不能成才,不仅取决于教育的好不好,而且也与什么时候教育有关。一个人就好比树和庄稼,必须从小就培养他修整他。如果放松管教,一旦长歪了要想再纠正过来就难了。所以,两个人从那以后,经常给儿子讲一些古代的故事和儒家思想,用传统美德从各个方面进行启蒙教育。虽然讲的不是很透彻也很不全面,但是,一些传统的和现代的文化、道德、思想观念基本上都涉及到了。因此,大到忠孝仁义、齐家治国、修身、爱国、刚正不阿、清正廉洁,小到敬业、尊老爱幼和为人处世之道等方面的优秀思想都已经在大柱的心灵里扎下了根,为将来走向社会打下了一个良好的基础。
坐了一会儿,大柱发现奶奶有点累了,就跑过去给奶奶捶起背来:“奶奶,好点了吗?”
李老太太活了六十多岁了,还从来没有人给自己捶过背,大柱那软软的小拳头,轻轻地敲在李老太太的后背上,让李老太太感到特别的舒服,连声说好多了。
“奶奶,等俺长大了能干活了,就不让您干活了!”
“等你长大了,都有出息了,奶奶什么活都不干了,想吃啥就吃啥、想喝啥就喝啥、想穿啥就穿啥,天天抱着重孙子玩!”
“奶奶,俺一定让您过上那样的日子!”
虽然大柱还不全懂奶奶话里的意思,但他知道,只要是奶奶、父亲、母亲想过的日子,自己一定要努力地去争取,不能让他们失望。可是,他哪里知道,许多事情都不是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你想做就能做到的,否则,世界上就没有遗憾了。大柱给奶奶捶完后背又给母亲捶了捶后背。
夕阳落到了西面的树梢上,晚霞映红了半边天,田野里渐渐地静了下来,劳动了一天的人们都陆陆续续地回家了。
赵金芳和李老太太回到家就忙着做饭。李文翰在院子里归拢已经晒干了的棉花。大柱和二柱在屋里炕上玩蝈蝈,玩了不大一会儿,就觉得浑身软绵绵的,往炕上一躺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赵金芳和李老太太很快就把饭做好了。
“文翰,你去看看孩子睡醒了没有,如果醒了就一块吃吧。如果没醒,就让他们多睡一会儿。”李老太太对儿子说。
“不用去看了,估摸着还没有醒,要是醒了,早跑过来嚷嚷着吃饭了。”赵金芳说。
“那,咱们就先吃吧。”
李文翰和赵金芳三个人正吃着饭,大柱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迷迷糊糊地进了屋。
“睡醒了,饿了吧,快过来吃饭。”
“奶奶,俺冷。”大柱走到李老太太跟前无精打采地说。
李老太太摸了摸大柱的头,不由得大吃一惊:“文翰家,孩子的头咋这么热啊,是不是着凉了?快熬点姜汤给孩子喝!文翰,你快去东屋看看二柱醒了没有!”说完,把大柱搂得紧紧的:“大柱,还冷吗?”
大柱有气无力地说冷。赵金芳慌慌张张地往锅里添了一水舀子水,到橱柜里找了一块姜切了切往锅里一扔,盖上锅盖,往灶塘里一连塞了好几把柴火,然后就呱嗒呱嗒地拉起了风匣。
李文翰跑到东屋一看二柱也在发烧,抱起二柱就走,到了西屋对李老太太说:“娘,二柱也在发烧。”
“快把孩子放炕上,你赶快进城去买点药!”李老太太急三火四地说。
李文翰把二柱放在炕上就急急忙忙地走了。赵金芳煮好姜汤后把姜汤盛到盆子里,放了点红糖然就用勺子不停地搅动起来,姜汤很快就凉点了,赶快盛了两碗,对大柱、二柱说:“快把姜汤喝了,喝了就好了。”
大柱和二柱摇着头说啥也不喝。
“大柱是好孩子,听奶奶的话,快把姜汤喝了,喝了姜汤就不冷了。”李老太太耐心地劝道。
“俺不喝!姜汤辣,不好喝!”
“傻孩子,里面有糖,一点都不辣。听奶奶的话,就喝一口。要不,奶奶生气啦!”大柱勉强喝了一口。“甜吧?奶奶不骗你吧,再喝一口!”大柱又喝了一口。
“二柱,你看,你哥都喝了,听话,快喝一口。看你哥俩谁喝的快,谁喝的多!”赵金芳对二柱说。
哥俩刚喝完姜汤李文翰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进了屋,把药片压碎后放在两个小勺里,然后加了一点水晃了晃,等药化了,递给了母亲和妻子。李老太太和赵金芳好说歹说,大柱和二柱才把药吃了。
“你俩想吃点啥?”一看孙子把药吃了,李老太太这才松了口气。
大柱懒洋洋地说想吃面条。二柱也要吃面条。赵金芳赶紧到盛面箱子里挖了一些面,不一会儿面条就擀好了,煮熟了以后,给两个人一人盛了一碗,两个人端起面条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趁热多吃点,出出汗就好了。”李老太太说。
过了一会儿,李老太太和赵金芳一看大柱和二柱的脸上都沁出了汗珠,这才放了心。
说来也巧,昨天晚上,李老太太做了个梦,梦见老伴回来了,说想她孙子了,回来看看她和孙子。李老太说自己和孙子都挺好的,让他不要惦记着。希望他在那面也要多注意自己的身体,千万不要再闹病。李老汉说自己很好,看见你们都挺好的自己也就放心了,说完就走了。
李老太太忽然想起了昨天晚上做的梦,抬头看了看李老汉的画像,对赵金芳说:“文翰家,孩子回来的时候还好好的,咋说发烧就发烧了?是不是你爹想孩子了,又回来了?”
赵金芳愣住了,不知道如何回答好。
赵老太太又赶忙对着丈夫的遗像说:“老头子,俺知道你想孙子,可孩子还小啊,你不能靠近他们,你身上阴气重,他们受不了,你已经看过了,赶快回去吧!”说完又对儿子说:“文翰,明天去给你爹送点钱去,叨念叨,告诉他全家都挺好的,让他别惦记着!”
“人死如灯灭。什么人间啊阴间啊,鬼啊魂的,都是骗人的。做梦也一样,自古至今人人都做梦,做什么梦的都有,哪个应验了。做个好梦,就自己安慰自己,说有好事了。做个恶梦,就自己吓唬自己,弄得自己心神不安。别说没有阴间,就是有,除了包公能下阴曹地府,别人谁能去了阴间?阳间的人既然去不了阴间,阴间的人能随便到阳间来吗,来得了吗。要是人间阳间随便走动,干嘛还要人死啊。”李文翰不以为然。
“谁说没有阴间,要是没有,咋祖祖辈辈都说有呢。就算没有,你没听人说吗,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咱家又和别人不一样,担不得事。打今儿起不仅要处处加小心,也不许再胡乱说。”
“梦随心生。孩子可能着凉了,没啥大事。”
“什么梦随心生,咋早不做梦玩不做梦偏偏昨天晚上做梦,如果孩子明天早上还不见好,就找个人明白人看看。”
尽管大柱和二柱好些了,可李老太太和赵金芳还是不放心,两个人一直守在大柱和二柱身旁,直到实在挺不住了才躺下。半夜里,两个人几乎同时醒了,赵金芳一摸大柱和二柱的头又发烧了,不由得又紧张起来:“咋还发烧啊?孩子,你俩可是娘的命根子啊,娘啥也不怕,就怕你们有病,如果你们再有个好歹,娘可就没法活了!”
有病乱投医,这几乎是所有人的共同的毛病。梁家庄有个供狐仙的老太婆,她常对人说自己能通过狐仙给人治病。久而久之,不少人一有病就去找她,一时间就成了远近闻名的“半仙”了。李老太太和“半仙”一起长的,情急之下,李老太太猛然想起了“半仙”。
“孩子肯定中邪了,不行,等天亮了,娘就带着孩子去找仙家看看。”
“俺现在也是六神无主,去就去吧,如果看不好,俺再去求泰安奶奶。”
赵金芳和李老太太又赶紧给大柱哥俩吃了两片药,过了一会儿,大柱哥俩就睡着了。赵金芳和李老太太放心不下,一点睡意也没有,一直坐到天亮。天一放亮,赵金芳就匆匆忙忙地做饭。饭做好了以后,老太太吃了几口就催着儿子走。
李文翰用小推车推着母亲和儿子到了梁家庄后直接去了“半仙”家,李老太太领着两个孙子进了屋。
梁“半仙”一看李老太太来了高兴地说:“吆!俺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大妹子!你再有闲工夫回娘家了,进来好吧?”
“唉,哪来的闲工夫啊,”李老太太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对梁“半仙”说了一遍。“你就费费心给看看吧。”
梁“半仙”摸着大柱和二柱的头说:“才几天不见啊,都长这么高了!这事好办,你们先做一边歇一会儿,俺这就请狐仙给孩子看看。”
梁“半仙”说完就闭着眼冲着狐仙的牌位念叨起来。念叨完了后说道:“没啥大事,你家老头想孙子了,怕他哥俩受委屈,想把他俩带走。”
“啥!他要把孩子带走?这哪成啊,你快告诉他万万使不得!他要是把孩子带走了,还让全家人活不活了,实在不行,俺跟他去!”李老太太急了。
梁“半仙”又叨咕了半天。
“老爷子答应不带孩子走了,说自己这就回去,希望你们好好伺候孩子,千万不能让孩子受了委屈。一会儿俺再让大仙配点药,回去让孩子吃了就没事了。”
“老姐姐,谢谢你了!”李老太太千恩万谢,从兜里掏出几块钱又说到:“眼下俺还不富裕,这点钱实在是拿不出手,请你告诉大仙,等俺的日子过好了,再好好谢谢她老人家!”
“大妹子,大仙知道你们家的日子也不富裕,也知道咱俩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姐妹,她要谁的钱也不能要你的钱啊!”
“姐们归姐们,你就收下吧。你要是不收下,再有事俺咋进这个门啊。再说了,这是香火钱,是俺的一片心意。”
“你既然这么说俺就收下了。别的俺也帮不上啥忙,要是有个头疼脑热的,尽管来找俺就是了。”
“以后少麻烦不了你。俺回去了,等到城里赶集的时候,别忘了去串门。”
李老太太高高兴兴地回来了,一进屋赵金芳就急切地问:“娘,看过了?”李老太太把梁“半仙”说的话对赵金芳说了一遍。赵金芳对李老汉的遗像说:“爹,俺知道您心疼您孙子,老惦记着他们。您已经看过了,他们都挺好的,您回去吧。爹,逢年过节的时候,无论多困难,俺和你儿子都会给你送钱去的。你要是缺啥少啥了,就给俺和孩子他爹托个梦,俺会及时给你送去的。”说完,给李老汉磕了个头。
第二天,李文翰和赵金芳和往常一样一大早就下地了。李老太太没有去拾棉花,儿子和儿媳妇走后,把大门一关,领着孙子只在院子里玩耍和晒棉花,哪里都不去。
李文翰夫妇在地里一边拾棉花一边唠嗑,李文安对妻子说:“大柱娘,地里的庄稼眼看收完了,等把麦子种上,卖了棉花俺想买辆小推车出去干点活。”
“俺就知道你又成不住气了,恨不得一锹就挖出一口井来,一天就把所有的饥荒全都还利索了。也恨不得一天就为这个家挣下一份家业,让子子孙孙子过上不愁吃不愁穿的富裕的生活。俺何尝不这么想,人这一辈子没有钱不行,但是,不是有了钱就啥都有了,也不是所有的东西都是能用钱买来的。咱是要挣钱还帐,但是,不能为了挣钱连命都不顾了。一旦把身体累垮了,不单单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可能一辈子都翻不过身来,以后的日子比现在还要苦还要难。”
“俺知道了,俺小心点就是了。再说了,也不光俺一个人去,不会在出那样的事了。”
“你在家无论干啥活俺都可以帮帮你。一旦出去了,俺就是再着急也帮不了你。俺只对你说一句话,不要让咱娘和俺担心。”
“咱娘岁数越来越大了,身子骨也大不如从前了,俺走了以后,你要多注意点咱娘的身体。”
“你放心吧,俺会照顾好咱娘的。”
“俺还有个想法,自打把毛驴卖了以后家里一直空荡荡的,俺隔三差五地就梦见咱家的毛驴又回来了,这心里始终不是个滋味。今年还完饥荒以后,如果有余富俺想买头毛驴。”
自从卖了毛驴和花轱辘车,在最初的那些日子里,赵金芳和李文翰总以为花轱辘车和毛驴还在呢,无论是干活回来还是到了喂牲口的时候,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去西厢房看看,等到了牲口棚跟前一看,棚子空空的,心里不由得忽悠一下子,这才想起来驴已经卖了,在棚子跟前不声不响地站好大一会儿才回屋。丈夫一说买毛驴,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赵金芳:“居家过日子,缺啥都不方便,你想买就买吧。即使差一点半星子的问题也不大,实在不行再向咱大哥、二哥借点。明年咱再省吃俭用好好干一年,不愁还不上。你放心吧,不管想什么法,也把你这个心愿了了,这也算咱又争了一口气。”
过了两天,李文翰卖了棉花就买了一辆小推车,把自己的意思对王振岭、大成、冬子一说,三个人也都希望出去挣点钱,都愉快地答应了。还有几个人,听说李文翰要出去拉脚也动心了,都找李文翰把自己带上。过去,谁都不愿意带一些体弱的人外出拉脚,倒不是为了别的,担心万一有个什么事——如果有点小麻烦倒也没啥,要是有个好歹,就不好向其家人交待了。李文翰开始也有点犹豫,但一看要去的人都眼巴巴地瞅着自己,也就答应了。在那段时间里,十几个人披星戴月,哪里有活就到那里去,几乎跑遍了大半个山东。中间虽然也回来过一趟,不过,收完秋种完麦子就又走了。
李文翰的年龄和辈分虽然在十几个人中间比较大,但是,他由始至终都象老大哥照顾弟弟一样照顾着每一个人。有人病了,他跑前跑后的买药、端饭倒水;有人推不动了,他就把货物卸下来一部分装在自己的车上;如果谁的干粮不够吃了,哪怕自己就剩一个大饼子了,也掰开一人一半共同吃。所以,所有和他一起推小车的人都很敬重他。
入冬后,几个人没有再到远处去,在家跟前帮县里的煤场从临县往回运煤。后来,天越来越冷了,有几个人不干了,就剩下几个人了。等到湾里的水开始结成冰的时候,剩下的人也都不干了,而李文翰依然头扎毛巾迎着西北风一趟又趟地往回推煤。
一天下午,突然下起了大雪,随后就刮起了西北风。大风裹着雪花,拼命地扑打着李文翰的脸。本来只有几百斤重的小车一下子变得似乎有几千斤重,每朝前迈一步都很吃力。但是,李文翰心里明白,一旦停下来要想再起步就难了,所以,他始终坚持着。后来风雪实在是太大了,才不得不找了一个背风的土坡休息了一会儿,等风雪小点了就又上了路。
这时,赵金芳和李老太太,望着屋外的风雪都急得坐立不安。尤其赵金芳,她似乎看见丈夫,上气不接下气晃晃悠悠地推着小车艰难地往回走着,忽然小车一歪,丈夫连人带车一头栽倒在雪地里。赵金芳再也呆不住了,跑到南屋拿了一条绳子就走。大柱知道母亲要去接父亲也跟着走了。娘俩顶着风雪走了十几里路才把李文翰接回来。事后赵金芳和李老太太都劝李文翰不要干了。李文翰说,看看天气再说,如果天气好就再干两天,天气不好就不干了。说是说干是干,李文翰一直干到下大雪才停下来。
在李文翰外出的日子里,赵金芳和婆婆也始终没有闲着。收完秋,白天李老太太在家看孩子,赵金芳到处跑着捡棉桃。晚上,婆媳俩就借着月光扒棉桃。等地里没啥可捡的了,婆媳俩就又起早贪黑地纺线、织布、染布、做衣服卖。常常一干就是一个通宿,眼睛里不仅经常布满了血丝,而且时常累得头昏脑胀。每当实在挺不住的时候,两个人就用凉水洗洗头然后再接着干。等到过小年的时候两个人也挣了不少钱。
经过一年含辛茹苦地劳作,李家不仅把饥荒全还清了,还把一头油光锃亮的黑毛驴牵回了家。腊月二十八这天,是一年中最后的一个大集,比赶庙会还热闹。李家全家人兴致勃勃地在集上逛了大半天。不过,他们既没买肉也没买鞭炮,只买了几斤粉条、胡萝卜和大白菜。
年,象征着团圆。年夜饭是辞旧迎新的一顿饭,桌子上的饭菜或者饺子,样样都象征着幸福美满、吉祥如意和期盼。然而,李家既没有买鱼也没有买肉,年三十半夜,只能吃胡萝卜、粉条素馅的饺子。
赵金芳一边包饺子一边说:“娘,今年咱再对付着过个年,明年过年的时候,咱不仅吃肉馅的饺子,还要包肉馅的包子、炸藕合、炸丸子、蒸粘糕,再炖一盆子肉,非像模像样的过个年不可!”
千百年来,高官厚禄、大富大贵几乎成了“福”的唯一标准,以致每一个人都把它当作终生奋斗的目标,不遗余力地去追求。苦难让李老太太再也没有什么奢望和要求了,在她看来,吃大鱼大肉、穿绫罗绸缎、住大瓦房是福,吃庄稼院里的平常饭、穿自家织的粗布衣、住茅草屋也不失为福。李老太太并不在意有没有肉,她知道儿媳妇是为了让自己高兴才说这这么说的,在心里暗自叹了口气。
“咱总算把饥荒全还上了,这比吃什么馅的饺子都强!再说了,别看咱这饺子是素馅的,比肉馅的也差不哪里去!从老辈子人们就说:大年初一吃素馅饺子一年都素素净净的。娘并不在意吃什么馅的饺子,娘最大的心愿是在新的一年里再也不要有愁事、闹心的事了,大人孩子都无病无灾,肃肃静静的过日子!”李老太太十分喜悦地说
“娘,如今俺才明白了,缺吃少穿不是最大的愁事,也不是最难的事,最大的愁事、难事是欠债。背着饥荒过日子,哪怕是一分钱呢,俺都觉得就像背着一座山一样重,让你抬不起头来也喘不过气来。现在,咱谁的钱也不欠了,这心里从来没有这么敞亮了过!”
“娘虽然没有文化,不过,走的路多了、经历的事多了,有些道理也就自然明白了。就拿有福没福来说吧,有人说这样是福,有人说那样是福,到底啥叫富,让俺说啊,不在有多少钱,也不在吃的好不好、穿的好不好、住的是不是砖瓦房,也不在当多大官有多气派,活得舒心就是福。”
“娘,如今俺也这么想。不过,您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让您过不上颐养天年的日子,俺和孩子他爹心心里总不是个滋味”
“你两口子千万别这么想,娘知道,你们不是没有志气,也不是好吃懒做不能吃苦受累,你两口子为了让娘和孩子们过上好日子,已经不是尽心尽力的事了,而是身上不知道扒了多少层皮了。细寻思起来,很多事情都由不得人啊。”
很多人在小的时候年青的时候,都把人生和社会看得那么美好,人来到这世上就是进了天堂,等着自己的都是快乐和幸福。不过,人们很快就发现了,许多美好的憧憬都不过是梦想。人生的路上,有快乐和幸福,对于穷人来说,更多的是艰难和困苦。尤其是女人,她们的苦衷更多。有很多事情,李文翰和赵金芳在青年时期就明白了,这些年又让他们意识到,过去也好现在也好,在眼下的世界上,没有现成的、符合你的愿望和希望的路;你要做的所有事情,也不可能都顺顺当当的;是苦是甜是酸是咸,也不是完全由你自己说了算的,也不是你努力了奋斗了就会有好的结果,就可以实现自己的愿望和人生的目标的;天灾无法抗拒,但是它毕竟摆在你面前。可怕的是,你根本就不知道,社会上那些纷繁复杂的阴暗的东西、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给你使绊子设陷阱的人,都会使用什么样的手段阻挠你、打击你、压制着你、甚至陷害你,让你几乎不可能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去开创自己的事业。不过,李文翰夫妇并没有知难而退。两个人很清楚,自信、自立、自强是在挫折和失败中锻造出来的,成功也往往都是从挫折和失败开始的。所以,跌倒和失败不是耻辱,伤疤也不是无能的标志。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受到多大的打击、摔多少跟头,只要精神不垮,都照样能站起来。可以说,挫折和失败是成功的基石和力量的源泉。两个人都坚信,不管是谁,他可以征服意志薄弱的人,但是,没有哪个人能征服一个意志坚强的人。困难和挫折也一样,它可以压垮意志薄弱的人,但是,压不垮意志坚强的人。所以,两个人虽然经历了那么多困难和打击,但是,他们并没有灰心。一次次的挫折、打击、不幸,不但没有把他们压垮反而让他们更坚强了。
李文翰还非常形象地把自己比作一棵不知名的小草。小草没有高大的身躯,没有能力占据广阔的大地和群山。因为也没有艳丽的花朵,所以,在那些深宅大院里看不到它的身影,它们只能生活在路旁、山脚下、沟塘边一些贫瘠的小块的土地上,任凭风霜雪雨吹打、任凭人们践踏和牛马车碾压。如果天涝,它们常常被洪水淹没了,腐烂掉。但是,一旦洪水退去,他们就又生根发芽成长起来。天旱的时候,它那细而又短的根系,很难吮吸到地下如奶水一样珍贵的水分,又无奈地被灼热的阳光烤焦了。但是,等到雨季到来的时候,它又复活了。除了天灾,小草还经常被人祸折磨的奄奄一息。小草是不甘消亡的,不管怎么折磨它,到了秋天,照样要结几粒籽。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是小草天生的顽强的性格,是它得以重生和延续的不屈不挠的精神。
“娘,人们常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一棵小草不管受到多大的折磨,到了秋天依然能结几粒籽。儿子虽然没有才能,也没有大志向,可是,儿子有的是力气,凭着卖苦力也能让您和孩子们过上舒心的日子。一年不行两年,两年不行三年,终有一天咱会翻过身来!”。
“其实娘也不甘心。你们想干啥就干啥、想咋干就咋干吧,娘绝不扯你们的后腿。”
三个人一边闲聊一边包饺子,不知不觉饺子就包好了。饺子煮好了以后,李文翰和赵金芳跪在地上给李老太太磕了个头。
“都快起来吧。你们也都快四十岁的人啦,以后就不要再磕头了。”赵老太太高兴的说。
“大柱,二柱,快给你奶奶拜年!”
大柱和二柱给奶奶磕完头以后又给父亲母亲磕了个头。尽管日子不宽裕,李老太太和赵金芳还是分别给大柱兄弟俩一人一份压岁钱。两个人高高兴兴地把钱揣进自己的小兜里了。随后,一家人依次坐下,欢天喜地地吃起饺子来。
李家的春节虽然过得很平淡,但是,都很开心。到了阳春三月,赵金芳又顺利地生下了一个小男孩,取名李天志,小名三柱。一眨眼的功夫又过去一年,李家又添了一个小子,叫四柱,大名李天意。这时的大柱,虽然已经九岁了,但是,由于帮着奶奶照看弟弟一直没有去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