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解放前还是解放后,干旱一直是困扰着鲁西北农业生产的最大的问题,是农民最犯愁最无奈的事。在没有成立合作社之前,面对旱灾,只能祈求老天爷、龙王爷开恩,将一场透雨。如果老天不下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庄稼一天天枯萎下去,直到旱死。过去,虽然也集资打过井,但是,都是吃水井,没有打过一口灌溉用的井。合作社成立以后,很多事情都好办多了,各村都相继开始打井防旱了。
寒冷的冬天又一步步逼近了,鲁西北大平原上,往日那繁忙的景象不见了,大地里除了枯草败叶、匍匐在地面上的越冬小麦和几个稀少的行人,到处都一片寂静,漫长的农闲季节也就此开始了。这个季节,虽然天气有点冷,却是打井的最有利的时机,经过商量,城关村决定利用这段时间再打几眼灌溉用的井。
金县虽然是平原地区,但是地下的土质很复杂,用老百姓的话说:一步三换土。相隔几尺远,土质就两个样。地下不仅有流沙,有的地方还有暗河。水质也不一样,在城关村西面有两口井,虽然相距不过五六米远,但是,一口井里的水是甜的,而另一口井里的水是苦的,足见地下结构之复杂。
打井不仅是一个重体力活,而且很遭罪。秋末初冬前后本来就寒风刺骨,地表面冷井下更冷。尤其是快要打出水来的时候,冒出来的泥沙和水有半米深。井下的人,穿的都是单鞋或者光着脚丫,站在冰冷的水里,是什么滋味可想而知了。这还不算,虽然都穿着棉衣,防水的东西只不过是一块油布,当装着泥沙的柳筐,升到人的头顶以上的时候,漏下来的沙子和水全都落到了人的头上身上,全身很快就湿透了,个个都变成落汤鸡,寒气直往骨头里钻。不管你体格有多健壮,都冻得浑身如筛糠一般打哆嗦,在下面待不多大会儿就得上来烤烤火,等暖和透了再下去。
除了苦不堪言还有意见让人胆战心惊的事,那时候打井,都是先挖到一定深度后然后再砌砖,砌好砖后,一边往下挖四周的砖一边往下沉,沉到一定程度后在砌砖,直到打出水来。井下的活看上去并不难,但是,也不是所有的人都干得了的。往下挖的时候,必须保持四周均衡一致,否则,井壁下沉不一致就容易出现裂缝、倾斜甚至倒塌。刚开始倒也没有多大危险,最危险的时候是接近地下水源的时候,如果仅仅是土质松软,对具有丰富经验的人来说,还是能保证整个井壁同时均匀的下沉的。但是,当遇上流沙的时候,就是神仙也没有办法。由于地下水压力大,地下水在往上冒的时候会把沙子同时带上来,会在井瞬间造成一个大洞,井壁也是倾斜然后就塌了。井下的人由于猝不及防,被砸伤了是最幸运的,有的被活活地埋在井下了。死人的事并不罕见。所以,即使给双倍的工分,也没有人愿意到井下干活。
这天,井已经打下去两丈多深了,已经开始渗水了。就在这时候,井壁出现了两道裂缝,并已经倾斜。打井的人看了看,都皱了皱眉头不声不响地跑到一边坐着去了,有些人悄悄地走了。
“张主席,接着干吧心里没底,放弃吧又有点不甘心,真让人闹不闹心,你说咋办?”杨占全问张忠良。
“井壁不仅出现了裂缝,而且已经倾斜,说明下面的土质发生了变化,到底是什么情况,虽然说不太准,但是,根据以往的经验,下面极有可能是流沙。人命关天,依俺看还是算了吧,不能再继续打了。”张忠良说。
“俺看问题不大。井的四壁虽然裂了两道缝,但也不能说明下面是流沙或者暗河,备不住是因为砖没砌好或者挖土的时候四周不均匀造成的,如果因为这点事放弃了,这些天就白干了,岂不是太可惜了。俺的意见应该接着干。”钱有利说。
杨占全觉得钱有利说得有道理,也觉着不一定会出问题,是自己多虑了,决定接着干。他抬起头看了看周围的人,这才发现能下井的几个人都不见了,他知道为什么都走了,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几个有经验的人都躲了,剩下的人都没有下过井,怎么办?”
在城关村,李文翰虽然并不是唯一会打井的人,但是,他是每次打井都少不了的人。而且,下井次数最多的也是他。前几天,他一直在井下干活。这两天突然感冒了一直在发烧,赵金芳劝他歇两天。可他并不在意,说越歇着越不爱好,喝碗姜汤,干干活出出汗就好了。所以,按照历来的老习惯喝了两次姜汤依然坚持干活。不过,没有下井,一直在井上干其他的活。井出现问题以后,别人趁休息的时偷偷地溜了他没有走,和往常一样坐在一边和几个社员唠嗑。钱有利看了看在场的人,虽然其他几个能下井的人走了,但是,李文翰还在,又打起了李文翰的主意。
“谁说能下井的人都走了,李文翰不是还在吗,让他下去好了。”
“他着凉了,还在发烧,没病没灾的都走了,让一个有病的人下井说不过去,大伙该说我鞭打快牛不通情达理了了。”杨占全有所顾虑。
“有啥说不过去的?鞭打快牛,这跟鞭打快牛扯得上吗!又不是让他白干,工分一点也不少给,有啥对不住他的!再说了,都吃五谷杂粮,谁还没有个头疼脑热的时候,能在井上干活就能在井下干活,你也不下去他也不下去,难道到其他合作社雇人来干不成!”
“你又不是不知道李文瀚的脾气,你要是跟他越来硬的他越不怕你,他要是坚决不干,你能把他咋地?如果非让他干,不仅说不过去,还会惹来一些非议,到时候…”杨占全看了看周围的社员,拉着钱有利就走。“走,到一边说话去。”
“这又不是什么私弊事,干吗到一边去?”
“你说话跟大喇叭似的不说,有些话也不太妥当,让李文翰听见了他该有想法了。让社员们听见了,弄不好有的议论纷纷。”
“你瞧你,胆子咋越来越小了,听蝲蝲蛄叫还不种黄豆了!”
“越说你越来劲,等一会儿再说行不行?”又对张忠良说:“张主席,咱们到那面说话去。”
三个人走到离社员稍微远一点的地方后,钱有利依然喋喋不休大喊大叫。
“不就是说话声音大了点吗,又不是偷汉子,有啥好怕的!你看看你,不是怕狼后怕虎就是娘娘们们的,还像个社长吗!不管谁,都得服从分配,让干啥就得干啥,让咋干就得咋干!如果都挑挑拣拣的,好干的活都抢着干,不好干就都躲得远远的,都拿领导的话当耳旁风,愿意听就听不愿意听就不听,领导不就成了聋子的耳朵——摆设了吗!不就乱了套了吗!你是社长,你要拿出社长的权威来,把腰杆挺得直直的,吐口吐沫就是钉!不然的话,社员们不但不说你好,还得嘲笑你像老和尚的帽子一样,软塌塌的没有魄力!”
“钱会计,你虽然说的头头是道,听起来合情合理,但是,你是张冠李戴,风马牛不相及。你可以不计后果,但是,一旦出了事,领导也好社里也好是要负责任的!”张忠良又对杨占全说:“杨社长,人命关天,不是儿戏,俺既不赞成继续干下去,也不赞成让李文翰下井。”
钱有利在心里骂道:张忠良,你是什么东西,你他妈的咋处处和老子作对呢,你不说话难道能把你当哑巴卖了!
“张主席,俺知道你对俺有成见,除非俺不说话,只要俺一说话,不管俺说啥是啥意思,你非往歪里揣摩俺不可,你为什么对俺有这么大的成见,你到底想干啥!”
“不是俺对你有成见,只不过是别人不敢说俺敢说罢了!钱有利,一片云彩也好一直鸟也好,不管它飞的多快都会留下自己的影子。一个人也一样,不管干什么事,都躲不过人们的眼睛,是好是坏,群众心里都有数。钱有利,俺劝你,为人要把心放正了,一是一二是二,不能把黑的说成白的,也不能把白的说成黑的。”
“什么云啊鸟啊黑的白的,俺的心咋不正了?俺为社员的利益着想难道错了吗?不是俺把黑的说成白的把白的说成黑的,而是你心不正,故意歪曲俺的意思!俺只问你一句话,社员们辛辛苦苦地干了这么多天了,你说不能干了就不干了?难道别人的意见都是错的就你的意见对?你口口声声说负责任,其实,一遇到事你就躲得远远地,最怕担责任了。再不就说好话送人情,落好人。张主席,你是贫协主席,城关村的老干部,尽管你的嘴比别人的大,那也不能你说啥就是啥!李文翰是红旗手,既然是红旗手,就得拿出红旗手的样子来让大伙看看,就得处处起模范带头作用,他不下去谁下去!”
“钱有利,你总是把一些不相干的事硬往一块扯,然后东拼西凑地找一些理由胡搅蛮缠。会说的不如会听的。不管你说的有多好听,你心里是咋想的是啥用心,不仅天知地知,而且谁心里都明镜的!你总以为自己比谁都聪明,做事滴水不漏,都能瞒天过海,其实,你一撅尾巴,大伙就知道你拉几个粪蛋儿!”
“张忠良,你爱咋说就咋说,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俺钱有利为合作社着想、为社员的利益着想于心无愧。而你呢?是别有用心!张忠良,你为啥总挑俺钱有利的毛病!为啥俺说啥都不对你的心思!俺过去一直想不明白,现在俺想明白了,你无非两个目的:一是为了抬高自己,树立自己的威信,利用其且可以利用的机会讨好社员,拉拢社员!二是俺碍你的眼,认为俺是你的绊脚石,所以,想方设法地把俺整下去!张忠良,你尽管整好了,俺倒要看看你到底有多大的能耐,有多少花招!”
“钱有利,你可真会胡编乱造。俺张忠良从懂事那天起,就最讨厌搞最恨搞阴谋诡计的人,历来都坦坦荡荡、光明磊落!钱有利,咱俩谁是什么样的人,城关村的老老少少谁不清楚!希望你不要把俺惹火了,否则的话,俺就当着大伙的面把城管村历来的事都抖搂抖搂,到时候可别说俺不给你留情面!钱有利,不管是谁——包括俺张忠良——自作孽不可活,俺把话撂这,如果你这样继续下去,不用俺张忠良整你,你迟早会下台!”
“张忠良,别把话说早了,也别把话说绝了,现在不是土改那时候了,你张忠良那点本事已经过时了,没用了!要想把俺整垮了,只能等到下一辈子了!即使到了下一辈子,那也得看你投没投错胎!”
“那就骑毛驴看账本——走着瞧吧。”张忠良不想再和钱有利说话了,对杨占全说道:“杨社长,损失点工分不算啥,还是换个地方重新打吧,千万不能冒这个险。”
“你说得轻巧,这么多人费劲巴拉地干了这么多天了不说,那是一点工分的事吗?再说了,咱城关村啥事落在别人后面过?如果连口井都打不成,人家会咋看咱们城关村?你是贫协主席既不丢人也损失不了啥,可杨社长呢,人家会咋看他咋说他!一旦杨社长在群众和上级心目中威信扫地,他这个社长还能保得住吗!”钱有利非要和张忠良弄出高低来不可。
“钱有利,身正不怕影子斜。不管你咋挑拨俺和杨社长的关系,也不管杨社长有什么想法,都改变不了俺张忠良的脾气秉性!尽管俺没有决定权,但是,俺是不会放弃俺的意见的!钱有利,希望你懂点规矩,也讲点礼貌,在俺和杨社长说话的时候别插嘴。”又对杨占全说:“杨社长,啥事都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关键时候你可要把住舵啊,如果出了人命,谁也担待不起!”
“张忠良,让你这么一说谁还敢下去?你这不是故意扰乱军心吗!你张嘴就是什么原则,闭嘴就是这群众那群众,再不就是什么光明正大,你这是拉大旗作虎皮,包着自己去吓唬别人!拿关心群众做幌子,干涉社长的工作!你想当城关村合作社的婆婆可以,但也用不能采取这种抬高自己贬低别人的手段吧!”
杨占全心里想:张忠良,你简直就是一块顽固不化的绊脚石,实在是令人讨厌!你不仅啥事都想管,而且总有理。像一个婆婆一样,事事都得你说了算,把我当成儿媳妇处处管着我,让我放不开手脚干工作。让人更难以容忍的是,你还处处抬高自己贬低别人,现在你甚至连我也不放在眼里了。我不是阿斗,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我要当一个名正言顺说一不二的社长!
“张主席,钱会计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现在才刚刚渗出点水来,井壁虽然有些倾斜和裂缝,也不一定是因为有流沙,问题还没有那么严重,就这么办吧,继续干。”
“杨社长,千万不要干没把握的事。这样吧,把其他管委会的成员都找来,听听他们的意见,然后再做决定。”
“难道我这个社长连这点事都做不了主?你也太固执了,固执的不近情理了。”杨占全走到李文翰面前对李文翰说:“老李,其他几个有打井经验的人都不在,只好让你下去了。”
社员虽然没有听清杨占全和张忠良、钱有利说得是什么,但是,都知道与打井有关。几乎所有的人都以为不会再接着干了,一听不仅接着干,而且不让没病没灾的人下井,却要让正在闹病的李文翰下井,都觉着不但不近人情,而且是明目张胆的欺负人。赵金芳更没想到杨占全会这么做,虽然很生气,但是,还是忍住了。
“杨社长,你知道,他正在发烧,井下又那么冷,尤其是出水以后就更冷了,两条腿都泡在水里不说,浑身都湿淋淋的哪能受得了,还是另外找个人吧。”
“别的会打井的人都走了,如果他不下去就得停工。”
“他不下去就得停工,哪有这样的道理?有些人走了,可以派人去找他们吗。”
“谁知道他们都上哪里去了,上哪找他们去?你不能光考虑自己也得替社里想一想,我希望你不要拖后腿。”
“俺是应该替社里想一想,可俺总不能连俺孩子他爹的命都不管不顾吧?再说了,社里是不是也应该替俺想想啊!”
“赵金芳,你是不是说我这个当社长的不通情达理不公平啊?人吃的都是五谷杂粮,哪有不闹病的?不管大小谁没点病?如果都说自己有病,不服从分配,生产还搞不搞了?其实,你的意思谁都能听出来,你不让李文翰下井并不是因为他有病,而是因为出民工的事对我有意见,如果不是的话,那就是担心出事!”
“杨社长,俺赵金芳虽然是个家庭妇女,但是俺明人不做暗事也不说假话,俺对出民工那件事是有意见,至于为什么你心里清楚。说到担心出事,俺是担心出事。天下的女人,那个当老婆的不为自己的丈夫担心?你问问所有在座的妇女,一旦遇到危险的事,有不为自己的丈夫担心的吗!”
“眼下的事有那么严重吗?如果一遇点危险,男的就都躲躲闪闪的,老婆就都扯后腿,长此以往,合作社能搞好吗?”
“杨社长,俺真不明白,你为啥光盯着俺们两口子!人说话得凭良心,说俺拖后腿,过去打井的时候,俺孩子他爹那一次没下井?他什么时候不服从分配过?俺啥时候扯过后腿?有些人为什么走了,不就是因为有危险吗!修黄河大坝的时候,俺孩子他爹差一点把命丢了,那时候俺没办法,现在是在家门口,俺不能再让干孩子他爹干这种冒险的事了。再说了,总不能一遇到别人不愿意干的事,非逼着俺孩子他爹去干吧。”
“赵金芳,李文翰不就是着凉了吗?能在上面干活就能在下面干活!何况他是红旗手、是模范、是榜样,觉悟比谁的觉悟都高,他不下井谁下井!当年李文翰为了挣钱连土匪窝都敢去,他出民工半年挣了一年的工分,那时候他咋就没病了?说白了,你不下井不是因为有病,而是想给杨社长出难题,看杨社长的笑话,借机泄私愤!”
“钱有利,你是干啥吃的,那么多副社长和管委会的成员都没说话,你一个小会计手伸的是不是太长了!难怪人们都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你又让俺长见识了。你不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且还竟然如此卑鄙的在大众广庭之下挑拨离间!钱有利,在俺李文翰没有当红旗手的时候,你数数城关村的每一口井,那一口井俺李文翰没下去过!那口井理没有俺李文翰的汗水!俺李文翰说过二话吗!成立合作社以后,不管给俺多少工分也不管有多危险,俺李文翰在乎过吗!提过额外的要求吗!钱有利,别狗眼看人低,俺李文翰是当过红旗手,可俺没有你所想象得那么肮脏!俺倒想问问你,你是管委会成员、会计,大小也是个干部,自然觉悟也比一般社员高;年纪也不大,也是个不缺胳膊不缺腿五尺高的汉子,现在正是缺人手的时候也是最关键的时候,谁不下去都说得过去,唯独你说不过去,你咋不下去呢?”
“李文翰,你明知道俺不会打井却偏和俺叫号,你报复人可真会找机会!”
“俺知道你不会打井,没成立合作社之前你不懂会计,为什么一成立合作社了你就懂了?很显然是现学的,既然能学会计,为什么就不能学学打井?你不会没关系,现在就下去学学吧。”
“李文翰,你…你…你……”
“钱有利,昧着良心说话是说不圆全的,说得再好听也会有漏洞,也迷惑不了人。要想说别人,首先得把自己的屁股擦干净了。你既然不敢下去,凭什么支使别人指责别人!其实,打井没什么难的,凭你钱有利的聪明劲肯定能学会。你为什么不学?答案很简单,你怕危险。确切点说你怕死,比谁都怕死。不过,你拿别人的命从来不当回事,尤其是俺李文翰的命。钱有利,你要是不服气,或者说俺冤枉了你,那就下回井让大伙看看!干不干活没关系,你只要敢下去待上一个钟头,俺就把俺的工分全都给你,你敢吗?”钱有利张口结舌。“不敢是吧?实话对你说吧,俺谁都看得起就是看不起你!钱有利,只有那些品德端正的人才配当管委会的成员,只会耍嘴皮子搞阴谋诡计不干正经事的人不配!以后,别动不动就说自己是管委会成员,你不觉得砢碜,俺还听着牙碜呢!”李文翰怒斥道。
“真是嗑瓜子嗑出个臭虫来——什么‘仁’都有!共产党历来都讲,党员和干部事事处处都要走在群众的前头,要起模范带头作用;当遇到困难的时候要身先士卒第一个冲上去,但遇到危险的时候要勇于献身。现在打井遇到困难和危险了,咋大干部小干部都没有人出来带个头呢?杨社长、钱有利,俺大成虽然啥也不是,俺陪着你俩一块下去怎么样?万一出了事,有俺大成给你俩垫背,不算亏本吧!”
“大成,党员和干部是要带头,但是,干部也是人不是神仙,不可能事事都能干,都能亲自去干!大成,希望你放尊重些,不要随心所欲随便地攻击、贬低、污蔑人!”杨占全吃不住劲了,气急败坏地说。
“你说得没错,干部是不可能事事都亲自去干。不过,你最好想好了再说话,除了今天这事,俺啥时候在什么事上要求你们亲自去干了?要求你们必须走在前头了?你说不出来吧?俺不明白,旧社会还官不差病人呢,谁都知道李大叔有病,你们为什么非让下井不可?说什么你们不会打井?谁天生就会!不会可以学吗,为什么不学?俺大成虽然没啥本事,可俺从来不干己不所欲却强加于人的事,也不会干无理搅三分的事!你们明明是在欺负人,不仅不脸红还强词夺理,你们就不怕社员们笑话吗!杨社长,俺想再奉劝你一句: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千万要把眼睛擦亮点,别看错了人走错了路,一旦陷进去会越陷越深的,到那时候再后悔再想拔腿就晚了!”
大成说的话无可挑剔,杨占全没法回答,也不敢再说别的了。
钱有利面红耳赤,在心里骂道:“大成,你个王八蛋!你等着,你一旦落到俺钱有利手里,如果不让你扒层皮,俺钱有利就不是爹娘养的!”
“大成,不要对牛弹琴了,到底谁是谁非自有公论,不要再和他们理论了。大叔既然当过红旗手,今天就再让有些人看看你大叔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看看到底谁是孬种谁是真正的汉子!”
“大叔,俺陪你下去。”
“不用,有些人恨不得大叔早点死,大叔虽然命苦可命大,不会有事的!”因为打得是用于灌溉的井,井口很大需要四个人,李文翰又对杨占全说:“杨社长,你再找三个人吧。”
“杨社长,俺今天也让有些人看看俺大成是不是光会耍嘴皮子不干实事,算俺一个!”
“咱俺钱家也不是没有人,有成,你年轻,你下去!”
钱老三一看钱有利让自己的儿子下去,虽然很生气,但是,当着众人的面既不好意思指责他也不好意思不让儿子下去,只能在心里骂道:钱有利,你算计来算计去算计到有成头上了,让俺爷俩有话说不出,只能瞪着眼吃哑巴亏,你小子比你爹还狠毒!
“有成,不就是下井吗?大不了也就是一死,咱不为别人,为了给你爹也给你自己争口气,下去!”钱老三说。
钱老三没有说为钱家争口气,谁都明白他的话是针对谁说的。钱有利也心知肚明,歪着脑袋瞪了钱老三一眼。杨占全又点了一个人。四个人下到井里以后,李文翰没有立即干活,而是先把井从上到下都仔仔细细地看了个遍,用铁锹试了试地下的情况,然后和大成商量了一下防止井坍塌的对策,商量好后对钱有成和另外一个社员说,你俩负责往筐里装土,俺俩负责挖土,要注意安全,多加小心。钱有成和另外一个社员心里砰砰地跳个不停,哪来的心思干活,茫然地瞅瞅这瞅瞅那,恐怕井壁塌了把自己砸死。
“有成,你俩不要怕,不管遇到啥情况都要沉住气。大叔干这活不是一回两回了,也曾遇到过好几次危险,如何应对,大叔有经验也有办法。再说了,即使遇到流沙,井也不会马上就塌了,不一定马上就丧了命。如果发现的早的话,没有啥危险。你俩一边干活一边盯着井的四壁,一旦发现有什么情况,咱们立刻就上去。”
李文翰四个人下了井以后,钱有利笑眯眯地和杨占全跑到一边抽烟去了。张忠良哪里也没去,站在井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井下。当又挖下去二尺深的时候,水越来越多了,井下沉的也很快,这是要出事的前兆。
“杨社长,你过来!”杨占全赶紧跑过来了。“你看,见好就收吧,不要再往下挖了。”张忠良着急地说。
“我看没啥大事,再说了这点水哪够用啊,接着挖。”
杨占全的话音刚落,突然窜上来一股沙子,紧接着连水带沙子不停地往上冒,井壁边下沉边倾斜。
“遇上流沙了,赶快把柳筐放下来!”李文翰急忙大喊。
听见喊声,井上所有的人都一下子涌到了井边,都惊慌失措地瞅着井下。钱老三和另一个社员的亲属愣住了,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道如何是好。紧接着,就有几个人边哭边喊起来,霎时间乱成了一团。赵金芳也急了,挤了好几次也没有挤进去,只好焦急地站在一边等着。
摇辘轳的人本来都是又麻利又有力气的壮劳力,此时此刻却都不知所措麻木了,瞅着手里的辘轳把子不知道应该往下放呢还是往上摇。
“还愣着干啥,还不敢快把柳筐放下去!”张忠良大喊道。
冬子蹿过去,把摇辘轳的人往旁边一推,迅速地把柳筐放了下去。此时此刻的李文翰虽然也很紧张,可他面上却显得十分冷静。
“大伙不要慌,越慌越出乱子。”又对另一个社员说:“你年龄比有成大,有成最小,先让他上!”
“大叔,还是你先上吧!”钱有成说。
“快上!再拖下去谁都上不去了!”大成急了。
钱有成和另一个社员上去后大成要李文翰先上,李文翰不由分一把就大成摁到了柳筐里。大成上去后柳条筐又很快放了下来。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李文翰一纵身抓住井绳,噌噌几下子就窜到了井口,人们赶紧七手八脚地把他拉了上去。还没等李文翰站稳,只听见轰隆一声,整个井全塌了下去。所有的人都冒了一身冷汗。
谁也没有想到,第一个上来的是钱老三的儿子钱有成,而李文翰是最后一个上来的。除了钱有利,其他人没有不为之感动的,都围着李文翰不住口地称赞他。尤其是钱老三,拉着李文翰的手不知道说啥好。
“大侄子,啥也不说了,俺谢谢你!俺谢谢你们仨!”
“没什么,他最小,换了别人也会先让他上来的,不用谢。”
李文翰既是一个人让人很容易理解的人也是一个很难让人理解的人,因为他总是凭着自己的心去做事而不是按照社会的常规去做事,所以往往都出乎人们的意料。过后人们问他为什么先让别人上来而自己最后一个上来,难道你真的不怕死。李文翰说,自己当时就一个想法:大伙都得活着,谁都不能死,其他的啥也没有想。
李文翰在死亡线上又走了一遭,他不仅高兴不起来,反而对发生的事情越来越困惑。他不是木头人,也是个有思维的人,有情感的人。在他不懂事或者还不完全懂事的时候,他不知道李家也好社会上也好,曾经发生过多少事,为什么会发生那些事。自从懂事以后,李家的不幸和天灾人祸,让他不得不问,为什么会这个样子?这次虽然又逃过一劫,可他不能不想,到底为什么让自己经历这么多危险?为是什么一次又一次的有惊无险?如果是因为自己命大不该死,那么自己应该是个有福之人,不应该是现在这个样子。可上天给自己的除了磨难和坎坷,哪来的欢乐和幸福啊?如果自己是个苦命的人,那又何让自己在生死线上和苦难的漩涡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呢?几乎无人不知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句话,可自己只有大难福在哪里?想到这些,李文翰满脸苦涩,恨不得大喊一声:到底是为什么!
在井要塌的一瞬间,钱有利就好像眼看着自己就要被埋在井下一样,吓得脸煞白。但是,一想是李文翰在井下并不是自己,又立刻高兴起来,心想:李文翰啊李文翰,黄河涨大水没淹死你,这回看你往哪里跑!哪想到,李文翰竟然毫不费力地顺着绳子爬上来了。钱有利奇怪的看了看李文翰,既垂头丧气又不可理解,愤愤不平怨气冲天懊丧地想:“他妈的,就好像有神灵拉了他一把一样,让他竟然嗖嗖地顺着绳子爬上来了!是他李文翰真的命大呢还是阎王爷也他妈的嫌弃他不要他?咋就没有把他砸死在井里呢!难道真他妈的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下倒好,他李文翰不但毫发无损,反倒又成了英雄了!真他妈的邪门了,为什老天爷总帮他,就是不帮老子呢!”
此时杨占全呆若木鸡,好半天才缓过劲来。他想走过去和李文翰说句话,不知为什么,往前走了两步又站下了。他看了看张忠良,张忠良在和其他社员说什么。心想:这会儿张忠良不知道有多高兴呢。本来想树立一下自己的权威,没想到,自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又输给张忠良了,在这样下去,社长的位置肯定是他的了,我的运气咋这么背呢!杨占全又气又恨,气的是自己为什么总算错了账,恨的是张忠良为什么总是比自己高一筹。既生亮何生瑜?难道这是天意!再看看社员,没有人看他,就像压根就没有他这个人一样。此时此刻杨占全是什么心情,是否有所感悟谁也不知道。
“你看张忠良那个得意样,真他妈的不是个东西!就像城关村的大救星似的,你可要多加小心啊,他现在可不是前两年的张忠良了,他正在琢磨如何夺你的权呢!”钱有利怒气冲冲地对杨占全说。
“他是大救星,狗屁大救星!老子扛过枪打过老蒋,他算啥,只不过是土改的时候领着人喊喊口号分分地和东西!想夺权,那也得看看我杨占全想不想让给他,他有没有那个本事!”
现在的杨占全,真的以为张忠良要夺他的权呢,气得脸都白了。钱有利一看杨占全气得都快发疯了,心里乐开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