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绯大姑娘与二姐，顾桐回到丹房，只见李柏一脸震惊，站在一口缸前。
顾桐伸头去看，只见这口缸上架着上宽下尖的瓦溜。顾桐的角度自上往下看，底部是一层黑沙般透着暗红黄色的粗蔗糖，但表面有一层毫无杂质颜色的白糖，赛霜欺雪，晶莹洁白。
李柏说话都有些结巴了：“吾只是用洗净晾干的稻草塞住瓦溜下头小孔，装满黑沙糖，待沙糖结块之后，撤去稻草，以黄泥水缓缓淋下，便显出这一层玉屑糖来！”
擅长炼丹的正一派道士，多多少少都玩过黑砂糖提纯，需要糖溶于水后以上等纱绢过滤，再重新熬糖，反复数次方得。先不说这过程费多少柴草、人工，只来回熬糖过程中损耗的糖，以及火候太过烧坏的糖，一百斤最多能熬出四五十斤玉屑糖，所以才昂贵无匹。而且所得玉屑，还未必有这般洁白匀净。
可李柏刚才所做的，只是简单淋了一遍黄泥水！眼看着继续淋下去，这一瓦溜的糖就都搞定了！就算也有折损，但算一算节约下来的人力物力，再加上如此洁白的玉屑糖可卖高出寻常带色砂糖十倍的高昂售价，其利之厚，简直令人疯狂！
李柏这么一说，顾桐已经回忆起网上说的水淋法，知道他是对的，不禁连连点头：“李煮石名不虚传！只这半日实验，就搞定了！”
被夸得心花怒放，李柏笑嘻嘻追问道：“吾精进如斯，阿桐可否略松一松手，多少传授些至道，日后帮手做起事来，也更堪用些？”
顾桐已经完全能信任这个死心塌地要“以学证大道”的热衷修仙份子，苦笑道：“若道士不弃，我倒是学过一些天文地理、物理化学的皮毛，或者就是你想要的‘天地大道’的一部分。但……我专业不是这个，所学浅薄，只怕教不了你多少，只能给出一些基础概念，真正精研，只怕还是要靠你自己。”
……学金融的孩子，面对天生的数理化高手或天才工程师，好像只能跪？顾桐记忆中，残留那一点点“天地大道”，不过是高中文理分科之前的皮毛知识，能不能满足想成仙的李柏，这真是一个令人忧伤的话题。咳咳。
李柏却狂喜：忠心耿耿、殷勤奔走，终于赢来了顾桐第一次口气松动！
喜孜孜一拱手：“弟子——”
认师的话还没全说出口，就被顾桐打断：“别！我恩师在梧州，现在不方便禀报。再说了，我连个举人都没考上呢还，现在如果说收徒，只怕师父要气得抽我……不如我们道义相交？”
李柏眼睛骨碌碌一转，心中略有不足：自天雷事件后，想尽一切办法追随顾桐，想得到的是顾桐倾囊相授，以得天地之妙，简单一个砥砺切磋的“道友”……但话挑明了，做了可以交流顾桐口中神奇“天文地理、物理化学”的朋友，总比之前不明不白混着强些！
想明白这一点，李柏立刻决心，要成为顾桐最可信任的好友，先切磋着，再徐徐图之。
看一眼缸上瓦溜里晶莹如雪的白糖，李柏灵机一动，竭力收住追问“咱们是从天文还是万物性理开始”的冲动，笑嘻嘻问道：“天师府开出的价码，想怎么合作？”
顾桐一如既往的eq捉急，并没有看破李柏的内心戏，听见他提起，便摇摇头，笑答道：“绯大姑娘就算能代表绪大公子，以及十年后的天师府，如今……”
李柏捻老鼠须，嘿嘿道：“吾还以为少年读书郎拈花一笑，大姑娘就捧上金山银山。”
顾桐摸一摸自己的脸，悠悠叹气道：“有时候，我自己都会觉得过意不去……一不小心就帅成这个样子，这不是让别的男人无路可走吗？”
从来没有被这么牛逼的台词洗礼过，李柏目瞪口呆。
顾桐哈哈大笑，终于肯好好说话：“绯大姑娘只看到天师药料粿子的前景，想砸一笔银子买断，我已答应。至于出多少银子，就要看绪大公子的手笔了，小姑娘并不能直接决断。而白糖，这可是能做到富可敌国的大生意，还是我们自己做比较好？”
在实验成功的瞬间，李柏就已经想到，这个水淋法制糖工艺能赚到的利润太过巨大，且方法简单易行好掌握，一旦把诀窍传授出去，后续的利益完全无法保证。
李柏非常喜欢顾桐无意说出的“我们”这个词，笑道：“我猜……阿桐想自己开工坊来做糖，请天师府分润销路？”
张家每一代天师的岳父都是不同的国公，生意做成了诸多勋贵共同的利益，何等牢靠？
顾桐看出李柏真正所求很“形而上”，经营层面很需要他出力不说，也应该彼此坦诚，拍手笑道：“皇明最适宜种甘蔗的地方，天下推广西第一，福建、广东、海南虽有阳光温度，但人多地少，前景有限。”
目的地：梧州！
李柏点头笑道：“原来是替尊师筹划的？”
顾桐幽幽道：“我只希望，万一师父被迫需要军费开支，不至于被钱财逼得狼狈不堪。”
——连号称富庶的广信府，都能凭空冒出一窝盗匪来，这个世道的安全性，绝对堪称负数。欧阳必进在地瘠人贫、民风彪悍的广西做老大，职务全称就是“广东、广西提督军务总兵官”，怎么可能不需要练兵？
虽然顾桐选择的人生道路是努力考科举，一路秀才举人进士，争取成为皇明最光荣、最舒服、也是最权力核心的文官队伍一员。但顾桐深知，之前种种幸运，十有八九是师父的荫庇。师父的勋业就是自己在这个世界的可靠保护伞，那么，只要能提升师父地位的事情，就值得认真去做。
李柏动容道：“百善孝为先……阿桐这般为恩师鞠躬尽瘁，定有福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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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永绯进了内宅范围的垂花门，并不绕道回自己住的小院，而是先命婢女送顾二姐回客院，带着亲信的两个丫头，直接去柳元君日常主持中馈见下人的花厅，接受未来主母教导。
柳元君对这位嫡长女总是面上温煦，骨子里平平，等阿绯问候过母亲安，便微微点头，招呼一声“阿绯坐罢”，继续同管家娘子絮絮问品类细节，核算当季阖府衣裳的布帛、丝线、人工的总账目。
平时对这些琐碎事情颇不耐烦，张永绯刚刚接受大哥要求，管娘亲的嫁妆产业，而跟顾桐谈了半天药料粿子的授权问题，却没有达成真正可以直接开始做事的任何结果，她再大小姐脾气也知道，这是自己不懂生意精髓，才谈不到点子上。这时再不敢嬉玩，收敛声气，认真听起账来。
发觉继女变得懂事，柳元君更心事重重，却努力维持住雍容风度，面上半点不显。
忽听窗外清脆的呼声：“娘亲，我要随舅舅出征去！”
柳元君手一抖，账目上划了重重一道墨痕，触目惊心。
张永绯只觉得稀奇，随手替飞奔进来的张永纯擦额头的汗，笑问道：“纯五哥，你才多点大？就要跟着去打匪徒？”
柳元君却问：“昨日你父亲还说，要召集众人问，是否去剿匪都两说，你这话却是从何而来？”
张永纯急得直跺脚：“大人已经要去点兵祭旗了！……这次道兵去武夷山，虽是舅舅领兵，绪大哥也要同去，大人却说我个子小走不动路，不肯舅舅带我去！”
柳元君脸色有些发白。柔声道：“你舅舅坐船还是骑马？道兵们呢？”
张永纯讪讪摇头：“儿不知道。”
虽跟继母的情分平平，张永绯却挺喜欢这个天真烂漫的弟弟，也不嘲笑他心大，只劝道：“阿父都说了你还小，还着急甚么？不如发个愿，再也不睡懒觉，每日清晨跟着大哥一起操演，练成好身手，日后便能领兵了！”
见儿子听姐姐的劝告勉强点头，柳元君悄悄松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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艳阳高张，旌旗猎猎。
兵乃天下第一重阳气的杀伐之事，习俗向来是正午祭旗出征。
龙虎山上下虽然并不想僭越，但正一派的看家本领就是吉凶之道、禳解之术，怎么可能不在最吉利、最合适的时辰誓师呢？
白虎旗下，叶成正站着标准的军姿，直视前方校阅台。身后一步之处，站着掌旗手与护旗手，这是由本都斥候在礼仪场合兼任。
再后方，则是一百人组成的军阵，横、竖、斜看均为直线。每人身挎自己的长弓、箭袋、唐刀，背上是包含个人简单宿营卧具、备用箭枝和三天份油炒面干粮的细帆布垫油纸背囊，腰间还缠裹着灌满凉白开的水袋。这所有的装置，也是顾桐拉出清单，张永绪监督龙虎山上下仔细备办妥当，抢在出征前装备上的。
叶成并不知道，顾桐当时能同意帮助天师府练道兵，本意其实是测试一下，在大明朝运用论坛看来的诸多军事知识，效果是不是很好。作为受益的一方，叶成异常感激正盔甲鲜明、按剑肃立校阅台上的柳珽：日常训练都是柳珽负责，操演极其严厉。但自从主动报名、被选中演兵，更成为合格的都头，叶成明显感觉到自己在龙虎山地位的上升，连天师都颇器重。
而叶成很清楚地知道，这一次出征剿匪，如若能胜利归来，证明这只听命于阴阳太极鱼旗帜道兵，能为龙虎山祖庭战而胜之、能守卫一方安泰，将是新一个里程碑。
校阅台上，张彦頨正满脸庄严，面对各色旗帜招展，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神兽扎堆，在缭绕香烟中，磬、铃、提钟、鼓等各色道家法器或清脆、或悠扬的节奏中，神秘而缓慢地持剑而舞。诸位五彩盛装的高职位道士也齐齐持诵经文，共同完成龙虎山最盛大打醮的仪式：祭告鬼神后对四方发出道敕，正告龙虎山剿匪护道。
张永绪则手捧象征这五百道兵调兵符的天师剑，站在副祭位置，姿态庄严。
任谁都明白，只要这演练时威严肃杀的五百道兵，能在实战中证明真实的力量，三千道兵早晚将归张永绪掌握，下一任天师人选再无悬念。
庄严而精炼的法事很快到尾声。
张彦頨再次祭告天地，一击令牌，正一派祖传的法剑出鞘，重重划下。
柳珽一声厉喝“传我军令，出发！”
随着军令声，掌鼓手重重挥下鼓槌，大鼓被敲响第一声，“咚”地一下，沉沉击在每一个人心头。随后，按接近心跳的节奏，大鼓又是沉重的数声，伴随着都头、哨长吼出的命令，五百道兵都开始按原队列，随鼓点踏步。
柳珽再喝一声“走”，小鼓响起。按照平时训练的次序，青龙旗徐徐倾斜指向前，百人步伐整齐如一，踏着小鼓略清脆些的鼓点，开始向前齐步走，踏上征途。
目送五彩缤纷的龙虎山道旗冉冉移动，张彦頨看着强军出发，心神激荡，浩气顿起。
耳边，却是张永绪一声低叹：“我龙虎山上下，欠顾桐情分良多……却怎么报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