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上，两广提督以主人身份出面招待，本身就给了病退总兵沈希仪天大的面子，欧阳必进的言辞再不必多客气，否则就不像样子了。
——不管总督、提督还是巡抚，高高在上的地位，看起来是加强朝廷中央对地方军事的控制权，工作最核心内容是用兵，在所有的军事行动中协调各省、各镇关系：统一事权，防止军队和提供粮饷的地方互不相属、彼此推诿。但欧阳必进非常清楚，自己最真正的职责，其实是“以文臣钳制武臣”，以流官镇武臣，压低镇守一方的总兵地位。
柳珽出身勋贵，且知混了低低的小武官职位，更不是欧阳必进可以搭讪的对象。
展示友好、调剂宴席气氛的唯一手段，只能是让主客之中身份和年龄都最低的小徒弟自由发挥，找个大家爱听的话题的。
几句带暗示的寒暄下来，顾桐总算知道了自己的任务。
苦着脸思考片刻，顾桐轻咳一声，用淡定装逼的语气对柳珽道：“上次我答应，合适的机会，对你解释一下，为何我们在天师府练道兵时，我们并不重用火器。”
柳家是皇明第一火器军家族！从开国到永乐大帝纵横驱赶蒙古，柳家都靠火器得到重用。
一听话题涉及此，柳珽登时来了精神，惫赖神情一扫而空，坐得笔直，恭恭敬敬问：“正要请教师弟。龙虎山颇有数百支火绳枪，火力更猛的鸟铳也有数支，为何成军编队时只用那么些火器，却依旧更重弓箭？”
——哪有现代人会觉得冷兵器比热武器更好的？
被问到痛处，顾桐苦笑：“那些枪的质量太差！我曾见柳师兄命道兵试射，准头差得令人无语，还不算最要命的。时候我曾找绪大公子检视过，哪怕是选出来的上品，也常常枪筒不是正圆、枪管看起来就有点弯……我当时拿了五支枪对比，发觉连口径都不一致，这怎么配子弹？”
把胜负和性命交给这种武器，也实在太吓人了些。
柳珽并不震惊，显然是早就习惯了火器就是那样质地，痛心疾首道：“开国近二百年来，武器锻造不进反退……我柳家先祖倚仗枪炮纵横大漠之时，国初工匠未必更多，但亦不曾阵前频频炸了自己！”
皱眉思索一阵，柳珽又道：“龙虎山不缺银子，他们重金弄来的□□，只怕质地比神机营的还好些。”
——皇明大部分正规军的火器质地，还能比他看见的更烂？
这是在刷下限好吧……顾桐的表情有点牙疼。
沈希仪忍不住道：“本朝以来，夷狄之所以畏中华，多半因火器之力。设若火器质地不佳，战阵便百死无余生。”这位病退总兵常常领军面对边境叛乱势力，显然有更多切肤之痛，也了解实际困境，还好心向顾桐解释道：“火器营造费工费银且不论，以肉身打造重铁，焉能千万如一？”
这下子连欧阳必进都跟着来了一句：“制枪筒需打出瓦状铁皮，卷钢筋后锻炼捶打以成器，再钻熟内孔。种种工夫极繁琐。”
顾桐当然明白，手工作坊是不可能生产出高精度热武器的。但工业化生产……眼神略过欧阳必进，心头突然一阵火热：这位是天才工程师啊！自己闲着没事，就能弄个缝纫机出来的主！虽然他玩得是高级精密机械，但商量一下机床的原理，将来是不是就能用上机制的精准枪支了？
顾桐恭敬道：“恩师，其实让千万枪筒如一，能使用同样的子弹，或者说，把误差精度控制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办法还是有的——”
没等他一句话说完，就被柳珽激动地打断，追问道：“天下果真有这秘法？”
咬字的重点，好像放在了“秘”上。
沈希仪也不是吃生米长大的，立刻领悟了“法不轻传”，赶紧撇清道：“真有这等秘法，天下武人受益无穷！顾案首不必直言，只要他日真有了此等妙品，让病废之人瞧上一眼，也就不枉此生了。”
顾桐丝毫不避讳客人存在，是因为现代人都知道，大工业生产的原理和制作方法往往没啥难的，真正拉开不同工厂质量的，是具体工艺、材料，甚至机器的动力传动设计、某几个热处理的顺序等等。
上一世学的金融专业跟工业几乎没啥实质交集，顾桐最多也就是在论坛上热血过“多铆蒸钢”，但好歹有常识，在工业时代，天才的灵光和一些好点子貌似有用，但决胜只能靠真金白银投入，一点点实验，研究出正确的生产流程，然后是优化材料、改善工艺。
柳珽现在已经是大半个自己人，他追随顾桐的基础，是所有军事技术与柳家共享；而沈希仪还只是客人，按理说不可共机密。
但……听过一耳朵，有毛用啊？
顾桐很笃定，这两位之中没有机械天才，也不太能启动海量的资金投入，温煦笑道：“沈总兵是柳师兄的朋友，当然不是外人。”
也不管沈希仪的表情是怎样的感动，柳珽对这个天大面子是何等满意，转头对欧阳必进絮絮描述工业生产的几本要诀：枪管不能用手锤，只能来自机床。所有对金属的加工，包括切削、钻、镗、铣、刨、插等等过程，甚至拉齿轮、螺杆、轴承，都需要来自机器，来确保一致性。
不愧是历史上发明人力耕地机的天才，欧阳必进才听一大半，就明白了顾桐要表达的核心，甚至已经命人拿纸笔来，开始画示意图，应该弄几台类似车床的机器，经过哪些步骤，就能卷出无缝铁管来。
不敢打搅创造的灵感，顾桐却不得不苦笑着提醒：“恩师做那缝纫机时，为何用昂贵的铜，不用铁器或木器呢？”
欧阳必进理所当然答道：“木料承力不行，够强便太笨重；铁难铸造精巧，不若铜易加工。黄铜齿轮看起来略奢靡，算进去报废和人工，反而比铁的合算。”
工程师们往往不喜欢绕弯子，顾桐也就直率点出：“生铁太脆、熟铁太软，好的枪管定是钢的，如何练出这许多钢，且机床能加工？……材料才是关键。”
欧阳必进满心想着机器能做到的步骤，不耐烦地手一挥：“这有何难？天下最上乘冶铁之术，便在广东东莞。待为师命人请最好的铁窑匠人来，有甚么为难之处，慢慢琢磨就是。”
柳珽心痒难搔，虽然心里知道提督位高权重，欧阳面前，本没有他一纨绔说话的余地，好歹这是在酒桌上，笑嘻嘻问道：“不知从何时开始征召匠工？”
沈希仪两眼直放光，手只哆嗦，洒了半胡子的酒水，却根本没知觉，只死死盯着欧阳必进，等他说出计划时间来。
老将火热的心里，翻转着爆炭般心思：皇明已经用了小二百年的火器，质量越来越次，除了神机营优先装备的精品，其余几近不堪用。真要能装备上像顾桐吹嘘的那种上乘火器，枪筒浑圆、精度高且枪弹统一，沈希仪自信只消准备半年时间操练士卒，就能百战百胜！
……哪怕只是二百亲兵有上乘火器，搭配寻常募兵甚至卫所兵，也是天下强军！
三道炯炯期待的目光中，欧阳必进慢慢露出苦笑：“武库之中钱粮不多，莫说还要练兵使费，只冶炼精钢一项……”
重工业投入，本来就是天下最昂贵的事。
人类进入工业时代已经500年，但直到2010年，全世界可以拥有现代化工业的国家（纺织、灌装之类的轻工业不能算），只有29个！而这29个里面，是把立陶宛、芬兰这种袖珍国家，都掰脚指头全算上了！
而更严格计算，整个国家都完成工业化体系，从而社会组织已经是工业国的，就更珍稀。像比利时、瑞士、新加坡、韩国之类，只靠一两个产业链就吃饱、致富的小国，体现不了真正工业化的体系威力。而全面完成工业化、拥有体系威力的，整个地球上只有中、美、英、日、德、俄、法、意，算上二战解体了的奥匈帝国，也凑不满10个！
由此可以看出，从农业社会迈进工业门槛，是何等艰难的丰功伟业。
张桐的祖国曾经工业一穷二白，举国之力造不出一盒火柴。为了不再被欺负，不再下一次被迫抗战，全国人民忍受了苛烈的工农业剪刀差，奋斗了三十年，才勉强拥有非常落后的工业国入门资格。又忍受了加班加点血泪工作，廉价卖产品，还要被全世界横加指责倾销的艰辛三十年，才终于成为工业大国。
正因为知道工业化需要怎样的决心、怎样的投入，顾桐才会随时随地留心能赚钱的大宗产品。
当然理解欧阳必进的烦忧，顾桐微笑，也不多嘴解释甚么，点手唤小童来，命他速速去叫李煮石，来宴客的酒席。并叮嘱，让他务必带些玉屑糖。
面对满席佳肴，欧阳必进忙着沉思、沈希仪魂飞天外、柳珽急不可耐，俱各食不知味，只剩下顾桐一个人有心思，抓紧时间先把自己塞饱。
等的时间并没有多长，也就比跑步往返顾桐住的院子久一点点。
门口传来长随向煮石道长问好的声音。
欧阳必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甚至不讲究到用筷子头蘸酒水，在桌子上画枪管的草图，以及模拟机器的步骤。但沈希仪和柳珽都是专心在等顾桐怎样回应“动工”问题的，炯炯盯住门口。
施施然出现的，是一个寒酸还颇丑的道士：挺直脊背挑一袭补丁道袍，乱糟糟道士髻别着老藤簪子，三角眼笑得直眯缝，手里托着一个天青色上乘瓷碟——这一个碟子，就够买他身上全部家当十好几套。
柳珽一拍大腿，乐道：“老李怎地来晚了？你喜欢的肥鸡大鸭子，都只剩下头脚翅膀啦！”
李柏小心翼翼放下手中装了白糖的碟子，再轻轻推到顾桐面前，转头冲着柳珽撇嘴，道：“枉你金堂玉马的富贵出身，莫非不知，这鸡鸭滋味最妙的并非大块肉，而是飞、叫、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