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正宗的钧瓷，才会透出美妙的雨过天青色。哪怕只区区一个瓷碟，也纯洁、素静、优雅如氤氲云气。
这只汝瓷碟子一眼看上去古朴柔润、似玉非玉，铜骨星釉，莹光如堆脂、触手似酥油。
别说后世公认宋五名瓷“汝、钧、官、哥、定”中汝窑为魁，即使在明代，汝瓷也矜贵之极，被赞为 “青如天、面如玉、蟹爪纹,芝麻挣钉釉满足”，最为文人雅士爱重。
在场诸人除了顾桐，都是见过世面的，面对一只美得低调但价格非常高调的传说中汝官瓷碟子，竟不能专心欣赏它有若天成的细密薄坚,也没人去细细琢磨，传说加入了玛瑙的釉中，是否有“寥若晨星”的微光撩动，因为每一个人的眼神，都被碟子里洁白胜雪、细密似沙的甜美晶体牢牢吸引。
——钧瓷是上一朝的富贵荣华，沉埋着百工之华；而玉屑糖却是可以源源不绝再生的好物，不但贵过黄金，还可以赚来更多的黄金。
能混到这个地步的人，都不太会真正缺头脑，此刻欧阳必进正苦恼炼钢、练兵不够钱，顾桐叫人端来一碟子玉屑糖，答案呼之欲出：这糖，就是顾桐解决钱款问题的秘密。
恍惚中伸手沾了几粒晶莹的糖粒，柳珽尝了一下，舌尖顿时被纯净的甜味滋润。呆片刻，他用梦幻般声音轻轻道：“阿兄曾得宫中赐玉屑糖一小罐，道是龙虎山张家炼丹所得，纯澈晶莹、能治百病。”说话间，柳珽看向李柏的眼神都不同了，低声道：“莫非龙虎山能煎出玉屑的，就是你李煮石？”
沈希仪虽是武人，到底不能公然犯二，显然不会动手品尝，却是另一番感慨：“吾生于此，向来见多了僮族寨子倚靠种甘蔗、煮红糖远销天下，但凡有煮糖秘法的僮家山寨，都富比王侯。可远远不如玉屑成色的雪花糖，黄中泛褐、粗劣不匀，也要反复煎煮熬制、过滤除渣，三五斤红糖才能煎出一斤雪花糖，加上柴火、人力使费，八斤红糖价钱也未必比得上一斤雪花糖。如今这玉屑，却不知又何等矜贵？”
李柏不肯冒功，也不知顾桐有啥安排，对于柳珽的佩服、沈总兵的疑问，只听从主人欧阳的邀请坐席，微笑着拈一杯酒，从容装逼道：“玉屑糖难得在其纯净无垢，并非反复煎煮便能得，才故而价比黄金。”
可这糖到底值多少钱呢？
在场没一个懂生意的，全部抓瞎。
还是欧阳必进脑子灵光，命长随进去问后厨采买，才得出常规市价：寻常红糖一百斤三两银，雪花糖一百斤则需十五两，而玉屑纵使要价到一两银一斤，也是有价无货。
顾桐惊呆：这价钱……也太肥美了吧？
甘蔗对土壤肥力要求一般，但需要极其充足的光照、热量和水分。广南西路得天独厚，阳光雨水丰盛，还不像同样同样温暖的广东、海南太受制于台风，正是中国最适合种蔗的地方。
广西土生的僮族比汉族更擅长榨糖，只能说是有原材料才有作坊，有土斯有财了。
——开玩笑，后世张桐看过期货市场数据，2012年广西一省的白糖产量，是6942万吨，不出口，统统国内自己呲掉。
广西的糖是国家战略产业，一省产量占全国总产出的60%，尤其靠近越南的崇左，被实封为“中国糖都”。
既然欧阳必进是掌控两广的提督兼巡抚，手握这么强大的区位优势，顾桐要替师父筹钱，怎么可能不优先考虑糖业呢？
欧阳必进倒不像众人喜气洋洋，反而露出淡淡忧愁，道：“玉屑糖价昂若黄金，正因提炼如炼丹，费火费工费时，如此难得。只恐为筹开铁炉、募精兵之钱粮，穷两广山岭之树。”
顾桐惊呆：师父居然已经有了环保精神？皇明人也太有前瞻性了吧？
沈希仪居然也很赞同点头：“十万大山之中，自然不匮柴草。但吾乡贵港乃繁华悠久的大城，城中百姓向来困于柴草……不论西北还是江淮，为一口热汤饭，砍得山岭全秃也是常事。我等用兵，围困不容人取柴，没有断水断粮来得快，倒也效验如神。”
原来是现实的困境。
欧阳必进叹道：“百姓需一口热汤饭，砍柴为炊是性命攸关。若为求利，秃一地山岭，吾亦忧水土为患，不可长久也。”
——连绿化不够会带来自然灾害，明人都门儿清哒？
顾桐忽然默默感叹，是不是来了一个假的古代？
两位大人物惆怅不已，李柏却默默震惊，钦佩地看向顾桐：跟传统的加热过滤提取雪花糖相比，顾桐提炼玉屑糖的黄泥水淋法，根本不需要加热提炼，成本低到令人发指！
顾桐却神情淡定，恭敬等欧阳必进继续发表高见。
果然，身为常年辗转在地方的高官，欧阳必进思考方式比较全面，面对金光闪闪的前景，还能冷静下来，提出第二个困难：“纵然不虑柴草，就当玉屑糖能源源不绝而出，如此高昂奢靡之物，叹天下富民有几？……难哉。”
这是担心市场容量。
顾桐笑道：“依徒儿愚见，这玉屑糖百斤百两银确乎贵了些，不利多销。只消卖到二十两银百斤，比寻常发黄的那种白砂糖略高些，便很好了。”
只要这个价位玉屑糖铺货到的地方，浪费燃料的黄糖就不用再烧啦。
——这是世界工厂纵横天下的不二法门：保证质量不错，悍然把奢侈品卖出白菜价。有利润的前提下，凶猛扩大市场容量，让更多人消费得起，才能赚到足以席卷天下的财富。
走自己的路，让竞争对手无路可走！
欧阳必进动容：“若能降至这价钱，只怕工坊里无论出多少糖，都能转瞬卖净！”
都是明眼人，各个心里雪亮：这么优秀的产品，价钱还如此厚道，绝对有货就不愁卖。然后要飚的，就是提升产量、控制成本啦。
顾桐笑出腼腆模样：“但要这工坊产糖所挣，够师父聚两广菁英炼钢做枪管、上机床，然后还要募兵供钱粮，短时间可以买红糖来加工，但必定是买不够的。从长远看，只怕还要组织人种甘蔗。”
欧阳必进看到了建功立业的曙光，胸中激荡着豪情万丈，慷慨一挥手：“但凡要做什么，阿桐好好谋划。需甚么助力，只要为师拿得出，便先紧着你！”
顾桐摊手，面露为难之色：“只怕所需之物，是这世上最难的。”
欧阳必进拧眉，问道：“莫非……是要进货的银子？为师竭尽全力，或请人相助，倒还能调度一些。”
柳珽也关心万分，忍不住跟着问：“莫非是缺人手？我先兄在两广颇有遗爱，多了不敢说，千儿八百的人手，我倒还能弄了来。”
沈希仪不好交浅言深，眼底同样跳跃着希望的火苗，神情却若有所思。
李柏被荼毒了一阵子数学物理，也熟悉制糖关窍，听到顾桐小心翼翼寻求支持，一不小心成了卖关子的实际效果，对这位“宿慧大能”的情商已经不抱希望，嘴角慢慢漾开一丝坏笑。
顾桐不敢让恩师乱猜，赶紧实话实说：“僮族榨红糖工艺落后、出糖率低，还费火费工，生产水平低下，价格必定就高。从他们手中买现成的红糖来加工，成本显然会居高不下。但不管提高售价还是压缩利润，都是我们不乐意见到的。最好的做法，必定是自己从种甘蔗开始。”
欧阳必进何等智商？一秒get到关键点：“若求银钱源源不绝，需要诸多田地种甘蔗。”
沈希仪倒是提供了更实在的建议：“广南西路田地倒也不少，但平原处田地均在士绅之手，山地全是未归化的狼人、瑶民，叛服不定，恐难为用。”
说到这里，沈希仪拿出本地人负责任的态度，简单介绍了一下情况。
明代广西公认“蛮八民二”，最明确的说发来自巡按广西御史冯彬尚今年所写：“广西一省，狼人（僮人别称）居其半，其三瑶人，其二居民（即汉人），以区区二分之民，介蛮夷之中，事难猝举。”（《粤西丛载》卷二十六）。
而本地军人世家沈希仪的经验里，只城市中聚集汉民，比如大城柳州，城中百人汉人占九五，但出城十里外，就是狼人、瑶人的地盘。“俍半瑶三民二”的说是人口比例，并不完全准确，但如果理解为活动地域，基本符合广西的实际情况。
皇明时期，广西沿水路的富裕平原多汉人士绅，他们手中的土地都不是官府可以轻动的。最靠谱反而是卫所田地。简单考虑就是在洪武年间，广西卫所军籍人口约30万，这些人都有配给的田地可以耕种，也基本都在耕耘条件中上的地方。
听到这里，顾桐的眼睛已经发亮，知道沈希仪给出的是非常靠谱的建议：首先，卫所都有卫指挥使，这是非常明确的管事人，且军官们再贪、也比难搞的士绅好说话，起码给钱就行。而军户的服众性，也远远高于寻常小民。
至于占了80%地域和许多人口的狼人、瑶人，在沈希仪眼中就是野人，或者只是叛服不定的不安定因素，属于两广军人驻扎、警惕的对象，在考虑建设的时候，略微权衡蛮人也会土法制糖？……不存在的。
综合以上种种，沈希仪的建议非常清晰：优先考虑卫所田地。
分说到这里，乖乖旁听的柳珽一敲桌面，急道：“老沈，这话可万万不能轻易说！哪个卫所指挥使跟兵备道能尿到一壶里？卫所官地都是大大小小军官的心肝宝贝，纵然欧阳提督挑头领着我们，也动不得他们势力半分！……旁的不论，你觉得广西都司会买账么？”
语气颇不善，已经有点指责沈希仪妄言滋事的味道了。
如果没有欧阳必进这个地位太高的文官在，沈希仪跟忘年交的小兄弟谈笑不禁，也不是没有雅量的。可在这种级别的宴会上，被当面指责“你好像有点包藏祸心”，沈希仪面子实在挂不住，也不好当众跟年轻人吵架，顿时沉着脸，就要起身告辞。
顾桐赶紧起身，绕到沈希仪身边连连作揖：“沈总兵，万万莫动气！柳三爷当您是生死之交，才出口不过脑子。”
欧阳必进也极想成事，帮着良言相劝。
沈希仪总不能像小孩子置气，勉强又坐下来，却无语了。
顾桐双手端酒来敬，笑道：“沈总兵一语惊醒梦中人，我等炼糖甚么时候都行，但这枪支、兵丁，哪一样不是越快越好？只消钱给足了，何须提督公文？指挥使自己不就能做卫所田地的主么？”
——炼玉屑糖的生意，怎么会出不起区区田地成本？只要够快，就是赚到。
瞬间想通这最核心的关节，柳珽赶紧起身抱拳，朗声道：“柳珽年少无知，满嘴胡说八道。沈老哥大人有大量，就当没听见罢？”
一时间，宴席上充满了欢声笑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