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阴州城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收到了练家送的帖子,齐齐聚在了城中一口新井旁。
练小偷特意换了一身低调而奢华的新衣裳,来彰显身份。看着现场人到得差不多了,外围甚至还聚起了一些看热闹的普通百姓,于是他清了清嗓子,拿捏出名门大家的风范,站在一个小台子上说了一段开场白。
“首先感谢大家在百忙之中能应邀前来,我知道,在场的各位,都是分分钟上万的生意,练某在这里先谢过大家对我的信任和抬爱。”
说完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眉毛挑了挑,朝人群中事先安插好的仆人示意一番,于是仆人接收到信号,连忙带头鼓起了掌。众人一听有人鼓掌,虽然心里不明白为什么要鼓掌,但还是纷纷拍起了手,一边拍还一边装模作样地和身边人笑着互相点点头,以表大家的视听鉴赏能力都在同一个水平。
练小偷很满意,他又接着说:“想必各位对于最近两个月发生的事都有所耳闻,阴州相继死了那么多人,搞得大家人心惶惶的,官府不管,练某作为一个还算有门面的人,对于百姓的安危,深感责任在身啊。”
他又停顿了下,底下再次响起一阵掌声。
“所以我前两天便让人去调查了一番,没想到还真调查出了个结果来!说到这里,有个人我得跟大家介绍一下。”练小偷往后朝萧异看了一眼,示意他走上前来,故作熟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转而向着底下的人说:“这位就是铸剑山庄的少庄主,江湖人称剑圣的萧异,为了让调查结果更加公平公正,练某特意找了他来调查真相,这个人选,想必大家也没有异议吧?”
是啊,怎么会有异议呢,萧异一边礼貌地微笑,一边在心里腹诽,这练小偷为了所谓的公平公正,倒是把自己是他侄女婿的事也绝口不提呢。
果然底下一片叫好声——
“练兄思虑周全,真是叫小弟钦佩不已啊。”某玉器连锁店的老板如是说,脑子里想的是你前几天下的订单,货还没到呢就一天天地催,催命呢,也不知道是送给哪个小老婆的。
“我相信就算练兄亲自调查,那也是不会偏袒任何人的。”某大酒楼掌门人如是说,脑子里想的是你在我家账单上都记了整整一本了,啥时候能结个账呢。
“练老弟这是说的哪的话,你的忧国忧民,刚正不阿,大家早就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了。”某据说在朝廷有后台的赌场大哥如是说,脑子里想的是自己混的都是些不干净的地方,难免会染上些病症,这卖药的可不能得罪哩。
…………
在这个世界上,文人相轻,谁也看不起谁,商人则爱互相吹捧,碰到谁都一顿夸。一个过于看高自己,一个过于抬高别人,两者都不算公正。要说有什么人相对而言比较客观呢,那大概就是剑客了。
剑客凭实力说话。碰到温柔的,他会给你下个战帖,约个良辰吉日选个好地方,再来一较高下。碰到粗暴一点的,有谁不服,就追着打到你服。都是各凭实实在在的本事,没有谁被随意贬低,也没有谁终日享受虚假的繁华。
萧异作为一个特实在的剑客,看着眼前颇虚伪的场面,用手捂住嘴重重地咳了一声,提醒道:“既然大家都没有异议的话,不如接下来就由我来把真相说道说道吧。”
场面终于安静了下来,他把目光投向练小偷,练小偷递给他一个肯定的眼神,还说了句“我相信你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说完就朝底下挥了挥手,在大家如复刻般的不舍眼神中走下了台。
这时正好太阳进入云层里,冬天的阴冷袭来,底下群众们裹了裹衣裳,哈出几口白气。萧异看了看天色,估摸着这会儿也过了正午,地下室里的某人应该已经跟着他昨晚后来偷偷去留的箭头走到城外某个小树林了。
“各位知情的不知情的,看过死人的没看过死人的,应该大多也听说过这次的尸体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表面呈桃粉色且没有外伤。那么初步可以判断,这些尸体应该是中毒或染上某种病症死亡的。那么我就先来说说按照大伯给我的线索查出来的结果,哦,对了,我大伯就是方才发言的那位,刚才公正的他好像忘了说明我是他的侄女婿这件事,大家莫要见怪啊。”
练小偷在后面憋出一个尴尬的笑,带着点恼羞成怒的表情看了萧异一眼,连忙向底下人陪笑道:“莫要见怪,莫要见怪。”
“大伯呢,给了我四五家死者的地址,昨天我去了两家,今天早晨呢,又去了一家,从他们的说辞中,我发现都提到了一口井,就是现在你们面前的这口井,当然,一个正常的思维都会怀疑这口井是不是有问题,于是我就打了一桶水,放了只鱼进去,果不其然,那鱼没过多久就不行了,死的状态呢,和那些人一模一样。如果你们不相信,待会儿可以自己弄两只鱼来试一试。所以真相就是这口新打的井里不明原因掺了有毒的东西。”
众人开始讨论起来,萧异回头看了一眼练小偷,对方正颇为满意地朝他点了点头。
“但是真相真的是这样吗?并不是。”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引得群众和练小偷都一脸疑惑地看着他,萧异低下头轻蔑地笑了一下,接着说:“这次的事件之所以搞得人心惶惶,难道真的只是因为死的人数多吗?不,如果只是死的人多,在场绝大部分人都不过只会把它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用以填补无趣的生活,顶多是谈起的时候有些许惧意。但这惧意是真的惧意吗?死不到你身上,纵使人性里的善再多,也不过是站在某个局外的高点对遇害的人抱有怜悯,而这怜悯,大多也是出于善的快感带来的自我满足,也不是说这不好,只不过是人的本能。当然,我不针对谁,我说的是在场的各位。”
在场的各位呢,脸色都白了几分,故作掩饰地朝身边人看了看,本能地寻求同立场的伙伴。但到底是局外人,虽然听懂了一些萧异的话,实际上也并不清楚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只有一个人,开始直觉地感到不安,那个人就是练小偷,他朝萧异递了好几个警告的眼神,但不知道萧异是没看到还是装作没看到,完全没有回应。只听到他接着说——
“不好意思扯远了,我想说的是,之所以大家对这次事件如此害怕,想必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在于没有人清楚死因,而死的对象又很随机,所以你们才会担心下一个死的会不会是自己,或者是身边的人。其实事情发展到现在,不出意外的话,死亡人数应该不会继续大幅度增加了,而大伯让我调查这次事件,他想要知道的当然也并不是死亡的真相,而是消除阴州城百姓心里的恐惧。从这一点来说,我这位大伯可以说是费劲心思为民请命了。但他不知道,要想真正消除恐惧,需要的就是真相,而不是某个人肆意编织的谎言。”
萧异朝身后看去,只见练小偷开始有点慌了手脚,连忙叫来身边两个人吩咐了几句,自己则火急火燎地冲上台来,看着萧异的眼神里已经不再是警告,而是明显的敌意与杀心。
“侄女婿,我觉得事情的真相已经很明了了了,不如先让大家散了,我们回家好好吃个饭庆祝一下,别忘了家里还有三三侄女在等着你呢。”他盯着萧异,意味深长地说道。
“哦?我怎么记得三三早就不在大伯家了啊,哪里有人在等我回去呢?”萧异和善异常地笑着说。
练小偷愣了一下,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待明白对方似乎是个什么意思之后,这才感觉到事情的糟糕。于是他朝台子四周站着的几个特意挑选的家丁使了使眼色,但这眼色也恰好被萧异看见了。
剑圣的剑当然比一般人的刀快,萧异迅速抽出剑架在了练小偷的脖子上,眼神无奈地看着对方道:“大伯,别动刀动剑的,让侄女婿把话好好地说完不可以吗?”
对方抽了抽嘴角,说什么别动刀动剑,也不知道是谁把剑驾到了别人的脖子上。
“接下来呢,你安安静静地听着就可以了,千万不要乱动哦,”萧异故作无辜地眨了眨眼,精致的脸庞很是真诚地说:“我这把剑刚改造完,还没用上手呢,要是不小心手滑了一下,场面可就不好看了。”
底下的人还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就看到台上原本还叔侄相称的两人已经拔剑相向了,心里除了疑惑还带了丝隐隐的兴奋,毕竟大家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
就在这时候,人群里那个事先安插好的家丁,不知道是不是把练小偷绝望的眼神误当成了说好的信号,竟然脑子一抽再次带头鼓起了掌来。
寒冬腊月里掌声雷动,雷动的掌声之下,练小偷朝那个家丁狠狠地剜了一眼。这一眼,刚好顺势看到了人群外一个此时本该不在这里的人。
萧异也随着他惊诧的眼神看了过去,那个按计划已经顺着箭头到了城外小树林的少女翠花,正裹紧了衣裳,满脸疑惑地看着台上的两人。
接着哈出了一口白气,跟着大众一起伸手鼓起了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