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了那么久大家腿也酸了,萧异带着翠花席地而坐,练小偷也不得不跟着坐了下来。翠花扭头向底下的群众传达了萧异的意思:“你们想坐的也都坐下来吧,一直站着累得慌,看戏要找个舒适的姿态,观感才能更好。”
然后大部分吃瓜群众都就着自己脚下的土地坐了下去,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有洁癖的,嫌弃地看了一眼地上之后,依然保持着执着的站姿。当然,站着的还有练小偷那群搞不清楚状况,一脸无措的家丁。既然观众都找好姿态了,戏当然要让他们看得尽兴。于是萧异就开始接着翠花来之前,被打断的部分继续说。
之前说到,阴州城的居民之所以对这件事感到人心惶惶,绝大部分原因是因为没有人知道死因,以及死者具有随机性。
萧异就从死因和随机性开始说。其实在这个事件里,要想知道死因,只要解决好随机性的问题,它自然就很明了了。首先,死者真的是随机的吗?不,这只不过是被人为地随机了。
练四儿本来是要带他去见十多个死者的家属的,但他昨天只见了两家,今早见了一家就没有再继续。昨天见的那两个人,一个朱通,性格唯利是图,斤斤计较,他的妻子死了没多久,就能跟个没事人一样继续上街叫卖。还有一个姓邹的老夫子,教了大半辈子书也进不去有名的大学堂,只能留在一个学生素质不高的小私塾,自己的三儿子又整日不学无术,吃喝嫖赌,一把年纪了还在家里啃老。
这两个人都有三个共同特点,第一个是他们都对死者没有多少真正的感情,第二个是他们都在事业上有所欠缺,第三个则是两个人都提到了同一口井。
他们没提到那口井之前萧异还只是抱有怀疑,提到之后,他基本可以确定这是某人的故意安排了。首先,既然这样简单就能知道死者之间的联系,那么是个人来调查都会是同样的结果,练小偷应当早就知道人们的死因了,又为什么还要让他来查一趟。
再加上他们的前两个共同点,这大概率就是练小偷提前找的人,来配合他把死因引到这口井身上。所以他昨天摆脱练四儿去找了之前想讹他们的那些乞丐,果然印证了自己的想法。
但练小偷之所以要安排一部分人死于这口井,当然不可能只是为了引导萧异错过真相这么简单,他想引导的是一开始的所有百姓都错过真相。因为如果不安排这些人死于这口井,那么死者的随机性就不存在了,他们的死因不说很容易,但只要有心人稍微关注一下就会发现真相。而在真正的死者之间加入这些因别的原因死亡的人,就会混肴人们的视听,让他们以为这是个随机事件。于是真正的死因就不会被人立刻注意到,也由此来为自己拖延时间,去找一个有说服力的人来为自己彻底摆脱嫌疑。
这个人就是萧异,也不幸是萧异。
他相信练小偷去收买的让家人死于这口井的人绝不止十多个,能混肴人们视听两个月,其数量至少是真正死因的三分之二。那真正的死因又是什么呢?既然这不是个随机事件,那么除开那个故意造假的原因外,其他人应当都是相同的。这也是他只找了一个乞丐,没有问再第二个,就确定了真相的原因。
真相就是练小偷家卖的新药里掺了害人性命的成分。
之前说事到如今不会再有大规模的死人了,是因为既然已经发现不对,那批药卖完后练小偷自然不会继续生产,而伪造的死者也差不多够了数量,多了反而适得其反。现在他急于把那个伪造的死因公诸于众,要的就是把人们心中的恐惧消除。
为什么要消除恐惧呢?这与练小偷做的生意脱不了干系。如今百姓都因为随机性死人而诚惶诚恐,平日里做什么都很小心翼翼,在买药这方面的热情当然消减下来,有个什么小病都宁愿自己扛着而不乱吃药。练小偷作为一个卖药的,自然深受其害。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萧异在把真相都解释一遍之后,看着练小偷面无表情地问。
练小偷心虚地朝底下看了一眼,只见人群早已经开始议论纷纷了,而那几个平时和自己称兄道弟的哥们也摆出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看着他。
他转回头,仍不忘做最后的挣扎:“口说无凭!难道你以为就凭你随口编造几句谎言就能让人相信吗?”
萧异歪了歪头,笑了,他说:“你以为我在知道了真相之后,今天早晨还要去见第三家人的原因是什么?”
说完他朝人群里使了个眼色,一个坐在地上的中年妇女就站了起来,膀大腰圆,面容凶悍又精明。她指着台上的练小偷义正言辞地说:“就是他!他拿了好多钱给我,叫我让我二叔喝下这口井的井水,还说以后要是有人来问起,一定不要提他。”
练小偷的脸色白了又白,低下了头去,不再做声。
“你能用钱收买的人,我当然也能用更多的钱让她开口。”
这时候底下的群众已经开始指指点点了,甚至有几个还义愤填膺地捞起袖子,囔囔着要把练小偷送进官府,一个二个地摩拳擦掌几乎就要冲上台来了。
普通群众有的时候就是容易好了伤疤忘了疼,如今还没过去多久呢,他们就忘了之前给官家上上下下送过礼之后,人家的办事态度是怎样的了。现在碰到事了还是第一时间想的把人送到人家手里,也不想想之前官家不作为除了自身的原因外,十有八九早就受过练小偷的打点。
翠花起身把食指放在嘴上嘘了嘘,对着底下人说:“大家安静安静,别激动,别激动,先听萧异把话说完好不好?”
于是人们咕哝了几句,不甘不愿地又坐下了。
“现在公家的帐算完了,不如我们来算算私家的帐?”
练小偷猛地抬头看向萧异,眼珠转了几转,脸颊上的肉抖了抖,说:“什么帐?”
翠花倒是不疑惑,她估摸着他是要说关于尹不身被人杀害的事吧。说起来,这还是他们最开始来到练家的原因。
但萧异先提起的却不是这件事,他让翠花把那本札记再次掏出来,扔到了练小偷面前,道:“真亏得你把自己做过的见不得光的事都记录下来了。”
说着他转头看了一眼翠花,眼神里闪过一丝不知名的情绪,又接着说:“十二年前,三三她爹娘出事的那架马车,是你动的手脚,对吗?”
关于十二年前的事,札记上记得很清楚。练小输从小就深得药王练习的喜爱,甚至可以说是偏爱。练小偷眼红了很多年,直到听说父亲会把家业传给二弟而不是自己这个长子的时候,他终于动了杀心。于是在那天,练小输带着妻子准备去城外的寺里上香,他就提前偷偷把他们出行的马车拔出了些钉子和小螺丝,又给马背上涂了一些延迟发作的刺激性药物。
事情如他预想一般进行得很顺利,二弟和弟媳再也没有回来。失去爱子的父亲也迅速衰老,就连临死之前也没订下继承人就撒手而去。于是他顺理成章地拿到了他想要的东西,只是他原本以为这件事会被他一辈子烂在肚子里,永远没有第二个人知晓,没想到如今却被人□□裸地放在了阳光下。
“还有件事很搞笑,世人都说你讨厌偷盗,关于原因还传出了很多不一样的版本。我想真正的原因恐怕是因为你杀害亲弟,偷取了原本属于他的东西,而心虚难以直面这个‘偷’字吧。”
萧异说得一针见血,练小偷没吭声,默认了他的话。
翠花全程一脸茫然,说好的尹不身呢,怎么一下子练小偷又是害了无辜百姓,又是杀了练三三的父母。这个人,看起来笑呵呵地,身上到底背了多少人命。
“所以说,他是练……我的杀父杀母仇人吗?”
“是。”
翠花凑到萧异耳边小声说:“那我们要怎么办,杀了他吗?还是等练三三回来自己做决定?”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眼睛里竟然有几许怜惜和难得一见的温柔,他说:“你觉得呢?”
“我觉得这种人死不足惜。”
最后这句话翠花没有小声说,正正好被对面的练小偷听得真真切切,嘴角抽了抽,心想你们就这样当着我的面讨论我的生死,真的是一点礼貌都没有。
于是还没等对方反应过来,他就趁着他们互相对视的间隙突然一个起身,也不顾自己的脖子被剑刃划了个不小的口子,转头就撒腿跑了出去。
事情发生得太快,萧异连忙起身准备追,但还没等他追出去,他就不用追了。
练小偷跑的时候不知道是没注意还是脑子被那一剑划痕划傻了,竟然一头扎进了那口就在台子底下的井里。
井是新挖的井,水很深,人们围过去看的时候,就只看见他的手扑腾了一下,就再也没起来了。再加上井水里带了毒,这一下,不被淹死也被毒死了。
也好,他自己造的井最后埋了他自己。
站在井口旁,翠花唏嘘了半天,猛然记起一件事,向萧异问道:“那尹不身的死呢?不是说要问他的吗?”
“啊,忘了。”他恍然大悟般眨着无辜的眼睛看着翠花说。
…………
萧异没说实话,那本札记上其实也记了这件事。练小偷的确派人去暗杀过尹不身,那个后来出现在现场,最后服毒自尽的人,的确是他买的杀手。但是在那人去之前,尹不身就已经被人杀了。
至于那个先到的凶手,萧异没有完全明白,心里也有了些许计较。
你说冬天这么冷,有些事还是来年春天再让她清楚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