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报到的那一天清早,周文辉老早就来叫杜仁礼,二人骑上自行车,奔波了三十多里地,到颍河一高报到时,教学楼前的大树下已排满了长队。
许多同学都是家长陪同,像杜仁礼和周文辉这样的,还真不多。二人把自行车放到一边的花坛前,加入到报到的队伍中。
为了速度快些,杜仁礼和周文辉二人分别排了一队。老师们坐在一长溜桌子前,先看通知书,再查证件,验证完,然后去旁边交费。
杜仁礼不用交钱,报到的老师看到他的通知书,知道他是今年的第一名,把名字一写,直接道:“好了。”
杜仁礼回头去找周文辉,却发现他低着头,神情萎靡,与来时路上的兴高采烈判若两人。他面前的老师正厉声道:“同学,你的名字真叫陈军磊?这到底是不是你的学籍?说实话。”
一边另一位老师拿起学籍上的照片瞅了瞅,又打量了周文辉两眼,摇了摇头。
周文辉比杜仁礼大两岁,他初二年级时留了一级,到中考时因没有学籍便用了退学的同学的学籍。这种情况很常见。当时还不是义务教育,升级时成绩不好要留级,每年都有留级生。加上初中每年都有退学的学生,因此,中考时没学籍的同学便用那些退学同学的学籍参加考试,到了高中,建新的学籍时,这些顶替别人学籍的同学再把名字改回来。
周文辉就是这样,用的一个叫陈军磊的同学的学籍。十七岁的年轻人,没出过校门,老师厉声一喊,神情就说明了一切。
老师把他的资料还给他,叫后面的同学:“下一个。”
周文辉无知无觉地被人挤出来,杜仁礼上前拉住他,他才回过神来。如果不是人多,他泪水就要出来了。
“小锋,我上不了一高了。”周文辉讷讷道。
“既然给了我们通知书,就说明我们能上。顶替学籍考试大家都知道的事,肯定不止你一个,你等等,看看别人怎么办。”
二人候在一边,果然不一会儿,一个男生也被查到冒用学籍,垂头丧气地走了出来。他父亲在外面焦急地问:“怎么样?”
男生摇了摇头,神情苦涩。他父亲跺了跺脚,道:“刚你同学和你一样,咋没查出来?”
男生沮丧道:“老师叫他的名字,他比我镇定,老师就让他过了。可到我时,老师问我叫什么,我一紧张,就说了真实的名字。”
“唉,来都来了,不能白跑一趟,我去问个清楚。”男生的父亲拍拍儿子,走开了。
这时,杜仁礼和周文辉注意到最左边的角落里,六七位家长正围着一位老师问询。
一位家长道:“我们都接到通知书了,为什么不能报道?”
那位老师道:“这是学校的规定。你们看清楚,通知书上的名字是你们的真实名字吗?”
家长不吭声了。另一位家长道:“老师,孩子上学不容易,您通融下,分数既然够了,我们怎么才能上学?”
老师口气缓和了些:“顶替别人学籍的同学按复习生处理,考试分数比正常的录取分数线高十五分才可以正常报道。”
“十五分?”好多人面面相觑。颍河一高的录取分数线本来就高,平均每门得近九十分才能到达基本录取分数线。这十五分基本上拦住了大部分顶替别人学籍的人。
一时大家唏嘘声不已。有的人听说后已主动退却。
一个家长道:“要是不满十五分的就不能上了?”
报道的老师笑了笑:“可以上,县里有,你们可以去黑板上看。”
一群人挤到黑板报前,只见上面贴了一张公文纸,右下脚盖着教育局的大印:为了满足广大学子的求学愿望,对于比录取分数线稍低的同学,可以择情录取。
所谓择情,就是多交费。和语文老师李卫涛说的一样,差一到五分的,三千块;五到十分的,六千块;十到十五分的,八千块。再低的,交钱也不要了。
周文辉算了算自己的分数,本来比录取线高了四分,现在录取线提高了十五分,他则差了十一分,如果要上,在学费和建校费外,得另外交八千块钱。
“我家存折里总共不到一万块钱。我爸肯定不愿意。”周文辉哭丧着脸,“我比蔡英杰还要惨。”
蔡英杰决定复读,可复读的他没有学籍,明年要比录取线多考十五分才能正常上颍河一高。杜仁礼忍不住叹了口气。
“你先问问家里。”杜仁礼道,“看他们怎么说。”
二人去外面的电话亭打电话,周文辉先把电话打到村里,等到他父亲到了,他再打过去时忍不住哭了,把情况给他爸一说,那边直接呆了,最后道:“八千块钱太多了。你先回来,再想办法。”
因为这件事,两人虽然赶了半天的路,又在学校呆了半天,饥肠辘辘,但却没有一丝食欲,随便在路边吃了点儿东西。
二人推着自行车,默默地回家走,与来时飞快地蹬着自行车,无比雀跃的心情天壤之别。走了半天,周文辉忽然道:“小锋,你先等我下。我跟我大伯打个电话,他在城里上班。我家没多少钱,我看能不能先借我大伯的,等我考上大学了再还他。”
二人找到个电话亭,周文辉打过电话去,一听是他伯母,想好的说辞忘了一半,简单问候了两句,结结巴巴道要找他大伯。
等打完电话出来,周文辉的脸色好了许多:“我大伯说,我现在的年龄上高中再考大学,到时比一般人年龄大,最好不要再复读了。他跟伯母商量下,尽量筹五千块钱给我。唉,要是我伯母没接电话,我大伯说不定会偷偷多给我些,剩下的钱我爸也能出。”
“咱们去学校再问问。”杜仁礼县城里一套房子才三五万块钱,我们父母都务农,哪里有那么多钱?看能不能通融些。”
“可上面写得清清楚楚啊。”周文辉傻傻道,“还能通融什么?”
“当然是少交钱啊。多问也不费什么事,要是能省些钱多跑一趟算什么。”杜仁礼道。
二人又回到颍河一高。因为天热,午饭时间刚过,下午来报道的同学少了许多。周文辉有些害怕,不好意思上前询问,杜仁礼便走到一位老师的面前,把周文辉的情况简单说了下。
“老师,我们家里都是种地的,还有弟弟妹妹上学,多的钱实在拿不出来,能不能少拿些?”
报道的中年老师大概是第一次见一位同学主动说这种事,便道:“你是哪个初中的?”
“石桥一中。”
“石桥一中?”边上的一位年轻老师道,“今年的第一名我记得是石桥一中的,一男一女,对了,你叫啥?”
“张小锋。”
“张小锋?今年中考第一名不是叫张小锋吗?”年轻老师打量了杜仁礼一番,“你是张小锋?你不用交费。你来这里问啥?”
“不是,是我同学,”杜仁礼招手,周文辉忙上前对着老师腼腆一笑,“他平时学习成绩挺好的,不知咋的,这次中考没发挥好。他家里最多只能凑三千块钱,还请老师通融一下。”
“这……可规定在那儿,我们没有权利作决定。”年轻的老师为难道。
“那谁可以决定?校长可以吗?还是教育局?”杜仁礼忍不住道,“老师,古代的时候,贫苦的学子要想求学,寺庙、书院都可以提供方便。如果考中了秀才,国家会分配米粮,让他们安心读书进学。到了今天,我们不再为温饱问题发愁,可为什么要打击一个一心想求学的贫寒学子呢?我有两个同学,一位因为第一志愿没有报咱们学校,虽然分数够了,可需要交三千元才能入校,他家里没有多余的钱财,决定让他复读。可如果他复读了,明年会不会遇到同样的事?到时候如果因为一次考试成绩而又与我们学校失之交臂。学校也许不愁生源,可对于一家人来说,一个学生就是整个家庭的希望。我们颍河一高是整个县里最高的学府,出过高考状元,许多人慕名而来。可我们学校如果不为整个县的教育作贡献,即使收到了其他地区的优秀学子,又怎么配得上我们学校外面的名声,担当得起整个颍河县父老的期望?”
正在报道的一些老师和同学、家长听到杜仁礼的话,不约而同全停了下来。一个家长道:“学费应该收。可既然都上分数线了,要另外交那么多钱,光种地,上哪儿去刨那么多钱?”
另一个家长附和道:“在外打一年工累死累活也就挣三千块钱,除了吃花,余不了多少,为了孩子有个前程,每个当爸妈的不是拿命在拼。”
几位老师见众人纷纷议论起来,忙对杜仁礼道:“你先去办公室,等我们请示过上面,再给你答复。”
杜仁礼谢过,正要随那位年轻的老师离开,忽然见他恭敬地对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先生叫道:“校长。”
老先生走到杜仁礼跟前,亲切道:“你的话我刚才听到了。你小小年纪能有这样的想法很不错。你的两个同学既然够了分数线,可以酌情录取。”
边上的中年老师把情况忙说了一遍,老先生微一点头,对着下面的众人道:“学校收这些费用也是没有办法之举。老师们要养家,同学们要考大学,可我们怎么与城市里的学生们拼?一高的老师没有不加班的,他们拼命揣磨各种题型,就为了同学们考个好成绩。尤其是班主任,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十五六个小时都在学校。没有别的,只为每个来一高上学的同学都能顺利考上大学。老师们这么辛苦,当然需要额外的奖励。可我们只是一个县级的高中,工资有限,补助也有限。如果家长们心里明白,可以对比一下,周边几百里的各县区,我们的收费和我们的升学率相比如何。我们是想把最好的学生输送到最好的大学,也想在有限的资源内实现教育的最优化。”
下面有人鼓起掌来。的确,三川市有四个县,还有紧邻的其它区县,每年的高考上线率远远不如颍河一高,收费和颍河一高大同小异,城区内的高中收费更高。
最后,周文辉交了三千块钱报了道。蔡英杰也可以正常入学。
因此一事,张小锋的名字在颍河一高烙了印。事后,颍河一高的老校长陈树人亲自和杜仁礼交谈了一会儿,最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再接再励,三年后再创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