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高中报到完,离开学还有一个月,杜仁礼接到《故事会》编辑的一封信,说他写的几篇故事很受人欢迎,如果他有时间,欢迎他参加八月份的作者年会,来回车票和住宿报销。
去年暑假的时候,杜仁礼去找张大伟时,用的这个理由瞒住了家里。今年再用这个理由,不知姚春兰相信不相信。
杜仁礼正在想法子时,又接到编辑的信,信中说,他改过的稿子很不错,尤其是用语,充满了古文风韵,但因他写的是历史方面的书,编辑要当面问他些问题后,才能确定书是否出版。
这时候,历史类的书籍多是厚重型的,编辑们不仅对书要仔细研读,还要对作者的知识面作考察。本来,那位编辑对杜仁礼写的那本关于万历皇帝的书很有兴趣,可听说作者只是个中学生后,觉得里面的内容可能是杜仁礼瞎编乱造,叹惜了一番后,便放在了一边。对杜仁礼那样说,只是托辞罢了。杜仁礼觉得机不可失,他需要找那位编辑面谈。
杜仁礼按照信中留的电话打给编辑部,对方告诉他负责他稿件的孟编辑休假回老家了,过半个月才回来,孟编辑的老家在上海。
杜仁礼决定去上海,他回家正准备给姚春兰好好解释,谁知自从杜仁礼中考考了第一,考中颍河一高,姚春兰对儿子无条件的信任和支持。这一年杜仁礼没花家里一分钱,过年时还给家里了一千块钱说是他攒的稿费。听说是关于写作的事,姚春兰一口答应,还叮嘱他路上要小心。
颍河县的火车站只有几趟过路车,要想去上海,得去三川市买票。杜仁礼买完票正准备坐车回家,忽然听到有人叫他,却是陈良宇。
中考后,陈良宇便回了家,他的成绩离颍河一高的分数线差距大了些,也不在交钱可以上的分数范围内。杜仁礼正准备问他上的什么学校,只听陈良宇道:“我就要回学校去转团关系,走,咱们一块儿。”
面包车上,陈良宇告诉杜仁礼他多交了钱,到时会和杜仁礼一块儿上颍河一高。杜仁礼没问他另外交了多少钱,二人在一起住了一年,杜仁礼知道那些钱对石桥镇的普通农家来说是笔巨款,可对于陈良宇不算什么。而他的分数要想上颍河一高,不单单是钱能解决的。
到了学校,杜仁礼发现徐丽君、薛玉英和班里的两个女生都在,大家打了招呼。陈良宇问薛玉英上什么学校。
薛玉英说她上师范。
按往年的经验,师范的分数要比高中的高些,薛玉英的中考分数离颍河二高还有差距,今年竟能上师范?
“你不是报的二高吗?”陈良宇问。
“可就是上二高也要多交两千块钱。今年县里的师范只要够基本分数线,交一万多块钱就能上,将来还分配工作。”薛玉英道,“我家里觉得还是上师范划算。”
另两个女同学也点头。
“你们都上师范?基本分数线是多少?”
薛玉英说了一个分数,那是石桥一中大部分同学都能考过的。也就是说,全县参加中考的学生大部分都能考到这个线,只要交一万多块钱,都能上。三年后,可以分配到小学当老师。
负责团员档案的老师不在,五个人一边等一边聊天。
一个女生道:“蒋红丽不是说她也上师范吗,她考得分数可以上二高了,今天怎么没来?”
薛玉英与蒋红丽一个村子,她说:“先前交建校费的时候她都差点儿没上,要不是班主任强留,她早就退学了。”说到这里,薛玉英压低了声音,“蒋红丽她爸刚花一万多块钱给她买了个弟弟,刚满月。她肯定上不成学了。”
杜仁礼听到此一惊。这个时代普通人家的女孩子较他所处的时代要幸福得多,都要进学校读书认字。虽然有许多人读了几年书便不读了,但只要这个女孩子愿意上学,学习过得去,家里便会支持。就像薛玉英她们三个,家里只是普通人家,条件比一般务农的人要强一些,为了女儿将来有个出路,愿意掏笔巨款让孩子继续读书。而蒋红丽呢,她家里只有女儿,没有儿子,她大姐已经结婚生子,她父亲也快六十岁了,却宁可买一个男孩传承香火,也不让小女儿继续读书。
其他人也大为震惊。几个人围绕着蒋红丽的事小声私语,杜仁礼却见徐丽君在一边默不作声,眼睛看着头上的天空,淡漠清冷,不像是她十五岁年纪应有的眼神。
几人议论的时候,负责团关系档案的人来了。几人忙止了声,上前询问。
“为什么一个人要交十块钱?”这是徐丽君的声音。
“这是规定,你问我我问谁去。”烫发女子不理众人,摇了摇屋子里的空水壶,起身去另一个屋子倒水喝。
四个女孩面面相觑。
“我口袋里只有两块钱,怎么办?”薛玉英道。
“老师不是说咱们的团关系一直有学校管着吗?现在忽然拿到了镇里,肯定是为了要钱,就像咱们的建校费一样。”徐丽君道。
“对,肯定是。”一个女生点头,“十块钱够我在学校花一个月了,他们真想得出来。”
“二百多的建校费都交了,这十块钱要是不交,我们怎么转团关系啊?”另一个女生道。
“陈良宇呢?他爸不是在镇上吗,要不让他问问。”薛玉英直起头,却只看到张小锋一个人站在门口。陈良宇去厕所了。
烫发女子端着热水回来,看着几个稚气的学生:“你们转不转?要不转我还有事。”
“团关系是我们的,为什么要交钱?”徐丽君问。
“你们在这里保存,当然要交保存费。什么为什么。”女子吹着水杯中漂浮的茶叶,斜睨了徐丽君一眼。
“可我们的团关系一直在学校里放着,现在才到这里来,要交也该交到学校。”徐丽君道,“你们是想要钱!”
女子把手中的茶杯往桌子上重重一搁,冷着脸:“小姑娘,话要好好说。就那十块钱,我至于和你们一帮小孩子在这里磨蹭吗?”
“你看不上那你为什么还要?”徐丽君不甘示弱。
“你以为这钱我想要啊。”女子一边说一边把众人往外面赶,“走,走,今天转不成了,改天再来。”
“今天怎么转不成了?”陈良宇探进头来。
烫发女子一见陈良宇,脸上的神情马上来了个一百八十度旋转,比见了亲儿子还要亲:“唉,良宇,你来了。”
“我和我们同学转团关系。”陈良宇朝女子道,“今天能给我们办吗?”
“当然可以。”女子转身打开一边的柜子,一会儿拿出一个档案袋,把陈良宇的团关系递给了他。
“他怎么不用交钱?”薛玉英讷讷问道。
烫发女子瞥了一眼薛玉英,笑笑继续喝她刚泡好的茶,好像觉得刚才的问题很好笑。
“我们的呢?”徐丽君上前问。
“刚说了,一人交十块钱。”女子低头喝茶,头也不抬道。
陈良宇意识到有问题,问杜仁礼:“你们还没拿到团关系?”
杜仁礼摇摇头。
“既然他不交,那我们也不用交。”徐丽君站在女子面前,不依不挠。
“你们跟他比?”女子尖厉的声音夹杂着满满的不屑,“小姑娘,我劝你先回家问问你爸妈再来。”
徐丽君还要争,薛玉英上前拉住她:“丽君,走吧,咱们不能和陈良宇比。”
徐丽君小胸脯气得鼓鼓的,可又没什么解决的办法,咬着嘴不吭声。
杜仁礼上前道:“团员到二十八岁会自动退团。团关系如果不转,在高中和其他学校也可以重新入团。走吧,咱们不用转了。”
另两个女生道:“是真的吗?那我也不转了。”
“是的,入了团才能入党。如果不想入党,没有团员关系也没什么大不了。”杜仁礼道。
其他人一听,松了口气。
四个人走出屋子,陈良宇看看自己手里的纸袋,想了想,最后放到烫发女子的办公桌上,忙追了出来。
“唉,”烫发女子着急地叫道,“你们!良宇……”
“我回去跟咱班别的同学说,让他们也不用转了。”同行的一个女子边走边说。
“真的可以这样吗?”薛玉英还有些犹豫,“张小锋,你确定可以这样?”
杜仁礼点头:“你可以问负责咱们入团的老师。”
徐丽君道:“玉英,你不用怕。反正我是不转了,我才不会白白交给他们十块钱。那二百多块钱交了用来盖学校了,可这十块钱要是交了就白白落那女人手里了。”
“对了,陈良宇他爸是谁啊,你看那女的样子,看见我们时一脸不屑,看见陈良宇,跟见了……”
“嘘……”一个女生道。
“你们等等我!”陈良宇追上来,“小锋,你们上哪去?”
“我回家去。”杜仁礼道。
“我们也是。”其他人道。
“开学我们就再难见面了。我请你们吃冰棍。”陈良宇从旁边的商店里买了最贵的五毛钱一根的雪糕,递给每人一支。
燥热的夏日的午后,六个少年站在一棵大树下。蝉声阵阵,清凉的雪糕入口,带走了刚才的不快和年少的郁气。未来何方,每个人并不明确,虽然有种种不顺,但年少的心,充满了对长大的渴望。
终有一天,当我们长大后,吃着鲍鱼海参,喝着价值不菲的美酒,无意中想起夏日一天的午后,那个只能吃廉价冰棍的日子,快乐是如此简单,忧伤也是如此直接,大概会怅惘、会唏嘘,最终一笑而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