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梓辰跟着秦钺在队伍最后面压阵。
两个人从早上走到晚上,沧海的涛声远了,城中的烈焰熄了,他们远远地被队伍落在后面。这期间秦钺一句话都没有讲,他看起来就像是痛哭的表情,眼中的黑暗几乎遮蔽了天地;这表情令云梓辰都不忍打搅他,只得也安静下来,生怕惊扰到天国或是鬼域中那个新生的死灵,他与秦钺一起沉湎王超的枉死。
云梓辰用手搓了搓脸,伤心到此就为止了。他与王超交情不只同僚间的泛泛,在长安有限的几个朋友中,王超算是和他很合性子的,可他们相识的时间不长,没有太多可供怀念的记忆——这样的朋友,死时难免要落几滴眼泪,可是泪尽了,他还要过自己的日子,人不能因为死去的人而失去笑容;他也不可能千里赴长安去为王超的死去讨公道,他是圉于理性世俗中人,不是仙山上的游侠,云梓辰承认这是在为自己软弱找借口。
他看到秦钺难受了一整个白天,却一滴泪水都没有流出来,他从未哭泣过,即使是在城公主重伤的时候、他亲手杀死爱妻的时候,也没有滴下一滴眼泪。说他无情,他的样子看起来确实让人心疼;可他若真的伤心,为何他从没有泪水?
“你们吵死了!”秦钺突然轻声嘟囔了一句。
“啊?秦兄你说什么?”云梓辰被他惊了一下,环顾四周,是空旷的山丘草野,什么人都没有,“谁吵到你了?”
“没事……”秦钺回过头去看着山海关的方向,云梓辰跟着他的方向也回头去看,可却不知道他在具体看什么,回过头时,他竟然发现秦钺从袖子里面掏出来一张纸来,随手团成团,然后吞了下去……吞下去了?
“卧槽!秦兄你要干嘛?你也要服毒了吗?”
“……”秦钺抬起头来,撇撇嘴,做了一个艰难吞咽的动作,然后他嚼了几下,又试着吞咽了一下,最后掏出水囊把喉咙里的纸团送了进去。
云梓辰呆呆愣着看了一会儿,反应过来秦钺是被纸团给噎住了,然后开始扒在马背上放声大笑。
“你笑够了吗……”
“你吃的是什么?”
“符纸……”
“你要服毒自杀吗……啊哈哈哈哈!”云梓辰笑出了眼泪,擦擦脸抬起头来,看到了秦钺翻给了他一个白眼……一个白眼?“你、你的眼睛?”
“就是干这个用的。”秦钺点点头。
云梓辰明白了,之前在昌黎的时候,他就是用这样的方法掩盖住自己的鬼眼。上次秦钺说是有人在找他,因此他为了躲藏,才将自己这个特征掩饰掉,可现在他与周影玫已经开战,这是挑明了的敌对关系,因此他的身份位置已经不可避免的暴露了,现在吞下这符纸还有意义吗?
想到这里,他发现天已经擦黑了,前面遥远地能看到长长的运粮队伍点起了火把,在低矮的丘陵上起伏流动,如同蜿蜒的火龙:“秦兄……那个,你跑来后面了,前面谁开路啊,遇上埋伏怎么办?”
“路线已经探过了,而且有韩帆济在,没问题。”
“我们现在要过去赶上他们吗?”
秦钺两眼无神地看着前面,他即使是藏起了鬼眼,那双细长的凤眼中眼白还是很少,漆黑的眸子看起来无比地大,他轻轻说道:“我们再走走吧,我现在不想过去。”接着又不说话了,云梓辰看着他,还是决定聊些什么。
他试探着问了一句:“秦兄,你叫李兄他过来干什么的?”
秦钺居然也顺着他的话头聊了起来:“我想试试他在突厥人里的声望具体是怎样的,看他离开营地时候,其他部落的会不会去袭营……顺便留些东西让他捡走。”
“秦兄,你手上的伤口,不处理一下吗?”
“哦。”秦钺似乎是才想起来,又就着没有放回去的水囊洗去手上的血迹。
云梓辰发现秦钺手上的伤口已经愈合了,那个伤口是咬开的,血喷出很远,事后根本没有包扎,但是血很快就止住了,现在基本上已经看不到受过伤的痕迹了。真是可怕的愈合能力,云梓辰想,难怪从没在秦钺身上见过伤痕,难道这也是通灵者的体质问题吗?感觉真是棒极了!
“秦兄你流了好多血,头晕不晕?”
“我没事。”
“头晕就来我怀里吧!省得万一晕倒了,再掉下马去可咋整。”
“不用管我。”
“来我怀里嘛,你从昨天就没睡觉了,现在正好可以睡一下,不睡觉头会痛的。”
“……”秦钺有些后悔昨天强行命令云梓辰去休息,如果云梓辰现在犯了困,就不会如此聒噪了,他发现那个人在有精神的时候会特别的闹腾,比平时更加闹腾。
“秦兄……”
“你怎么突然这么多话了。”秦钺有些莫名其妙看着云梓辰。
“你已经闷了一天,现在终于肯说话了。”云梓辰笑了一下,“说实话,你白天的样子让我很担心。王兄死了我也伤心,但是我不懂,你为何会伤心成这样,明明和他没什么交情,可你的表情好像是分分钟就可以给他殉葬一样。”
“你滚蛋。”
“秦兄~”
“我所在想的,不是他死亡本身这件事情。”
“那是什么?”
“有太多和他一样的人因我而无谓死去,据我所算,王超本应该还有三十多年的阳寿,但是他却死在了这里,这说明……说明是我的计划使他早逝。我的计划又害了一个人,山海城下那些焦尸,还有无数被我的计划牵扯进来的人,我究竟害了多少,云梓辰——你、泠皓、李垣祠,你们还活着,可是我怕我的计划会随时随地使你们丧命。”
“秦兄,为了你死,我甘心。虽然我不并不认同你的作战方式,可是我知道,你的目标和动机,都是出自正义。”
“你为何这么信任我?你又不了解我。”
“我觉得你不会骗我,因为有些事情,即使你不说,我也拿你没办法,但是你都会回答我,这说明你是信任我的,所以我信任你,又有什么不妥吗。我确实是不了解你,我也很了解你,我所了解的是你的品格与性情;而你所说的不了解,是我并不清楚你眼中的、你日常的世界,不明白你心中所想,但这也没关系。秦兄你看,我们现在是同样的眼睛。”
“你知道我为什么把鬼眼封住吗,我是通过这双鬼眼看到那些鬼神的,鬼神也是通过这个看到我的。你知道我为什么立刻就知道王超死了?人死了会到地下去,我们脚下的地壳就是恶鬼的天穹……”
“鱼不见水,人不见风,鬼不见土?”云梓辰听过这么个说法,据说人看不见的高天上住着神明,而脚下住着鬼神,互相都是看不到的,然而却在平行的三个空间中各自活着。子不语怪力乱神,他在读书的时候没有先生会教这些东西,而各种志怪杂谈又太过玄而又玄,不能轻信,所以他遇到秦钺之前,对于另一个世界一直是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看待的。
“是这样。鬼是生活在土里的,所以人死叫入土为安,把死者埋在土里,他们才能够看得到自己的尸体。”
“而按你所说,因为你有鬼眼,所以他们才能看到你,所以说,王兄……”他的脑海里出现了这样一个场景,王超一无所知地醒过来,恍如隔世间看到周围一片混沌,然后他抬头看到昏黄的天上只有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
“不对啊!既然鬼是在土地里面的,那你是怎么能够透过泥土看到王兄呢?”
“我看到的世界与你们不同,我低下头所看到的,我脚下所踏足的地平面下是一片虚空,虚空中是各种各样的游荡的鬼魂……刚刚,是山海关门前的那些,他们追过来了……所以我说,太吵了。”
五天后,贝加尔湖畔,突厥班察部落。
李垣祠去山海关给秦钺帮忙了,泠皓并未跟去,一方面是防止其他部落跑过来撕脸;另一方面,泠皓不太想见到云梓辰。
此时泠皓一身戎装坐在王帐中李垣祠专属的虎皮座椅上,闷闷不乐,他想去打仗,可是那些部落的首领似乎是真的被李垣祠给驯服了,居然一个过来捣乱的都没有,这让他失望极了。
他终于发现了自己其实是一个杀坯,本性生来即是弑杀的,他在李垣祠的授意下去屡次袭击征东军,杀人的感觉无比得好,他熟悉了草原游牧的指挥方式,之后的战功变得无比恐怖。泠皓对于未来的已经毫无希冀了,他感觉只有在战场上厮杀的时候他才是活着的,而战场下、王帐里,他脱下铠甲洗去尘血,换上突厥王妃装扮,散开发髻描上红妆,在李垣祠怀中低笑,在他身下辗转,那只是认命的醉生梦死。
“王妃!外面有一队人过来了!”有侍卫冲进来禀报。
“哪个部落的?”泠皓第一反应是李垣祠应该回来了,但他还是希望是别的部落打过来的军队。
“太远了,看不清。”
“我看到了,是汗王回来了!”另一个侍卫跑进来说到。
“回来得这样快。”泠皓跑出去,有人给他牵马来,翻身上马,带了几个侍卫去迎接汗王,然而跑了几步就发现回来的队伍气氛不对,虽然人数没有大变化,但是却不像是一直胜利归来的队伍,而且他们的速度很快,快而慌乱,像是在十分焦急得赶回来。
“王妃!”回来的人看到了泠皓,向他喊道,“汗王受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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