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钺记得他在离开长安的时候,离雪燃的身高好像才刚刚到他胸口,而现在长得几乎与自己差不多了。他原本以为他的师弟长这么矮已经没治了,两年没见他却长高了很多,这种生长速度就像是男孩子在十五六岁时候的那种长高速度,但离雪燃早就过了这个年龄。
他比离雪燃小了三岁,但依旧是师兄。离雪燃看起来反而年纪比较小,不仅长着一张娃娃脸,身形也矮小得不像是成年男人。当年离雪燃与李垣祠是同一天加冠的,两人都是二十岁,那个时候人们都说李垣祠看着像二十五岁,而离雪燃看着像十五岁。秦钺记忆里,好像自己小的时候,离雪燃是与自己相仿的个头,后来到了年纪,秦钺开始长高了,而他的师弟本该在他之前就已经长成为成人;可他依旧那样,这也就是说,离雪燃的年龄也许有假。
实际上年龄确实是不能确定的,秦钺找他考证过很多次,他的回答只是模糊着说“大概是那一年生人”,因为离雪燃的身世太过于暧昧,没有人知道他是何时出生的,他生如萍藻。
但是离雪燃的生日却是很明确的,或者说他说得很明确,那一年在山海关初遇,十多年前五月二十的那个充斥着烟霾的晌午,他遇到了秦钺,那一天便成了自己的生辰。
这些琐事秦钺并不记得,直到他死的时候都不知道,因为离雪燃从未把这些说出来。
离雪燃兴奋而胆怯地看着秦钺,本以为师兄会和自己说些什么,说什么都行:“长安怎么样了”“你长高了不少”“师父和你在一起吗”;甚至质问自己“你为何要背叛我”“刚才那些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都行。但秦钺只是歪着头问道,“你的脸怎么长了”,始料未及的冷淡疏离。
这个时候辛九从楼上跳下来,她站起身来往边上让了让,明子抱着泠皓也跟着跳了出来,秦钺从明子手中抱过来泠皓,放到了他身后的白虎上,那是白城地灵的坐骑,如果看得到的话,那只白虎的背有一人多高,上面能坐三个人;但是一般人看不到这修罗道上的神兽,在离雪燃与四十七王子的眼里,泠皓是以一个很奇怪的姿势浮在虚空里一样。然后这突然出现的三个人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就要走。
“师兄!”离雪燃弃了脚下的四十七王子,跑过去拽住秦钺的袖子,“不要不理我,你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秦钺回头问道。
“那个……我不是在帮周影玫,只是在他的身边会方便一些,你需要的话我随时可以回到你身边;我也不是和师父一派的,他有他的目的,他只是利用我在朝里的地位,如果你讨厌他我就和他断道……”
这句话并未使秦钺产生什么情绪,他依旧淡淡说道:“这些你没必要和我说,你站在哪一边,并不会对我造成影响。”
离雪燃似乎被哽到了,他不知道秦钺的话是什么意思,是对自己之前的所做太失望了吗,太过失望以至于再见时甚至没有了情绪,他还想辩解什么,但是却被四十七王子打断了:“你是秦钺吗?”他在边上问道。
“关你屁事!”离雪燃没想到这厮居然还敢插嘴。
“我是。”秦钺回答。
“我听说你被汉皇逐出长安,只得占据东北,你们还交过战。咱们来做个交易吧,你现在放我活着回去,等你进攻中原的时候,我保证你只要来信一封,我便带着吐蕃下山,祝你一臂之力。”四十七王子说得信誓旦旦,但刚才其实怕极了,因为这个假大夫对自己一身怨气,一副要杀了自己的样子。
他从服饰相貌和对话中得知了秦钺的身份,而看双方表现,秦钺似乎对这个假医生很有震慑力,他心想,现在吐蕃与突厥是盟友,而秦钺和突厥在北面也是眉来眼去的,如果现在能和秦钺达成协议,别的不说,至少能够保证自己活者回到高原去。现在因为地动之灾与泠皓的伤势,自己与西宁这里的守军算是暂时和解,但这段时间过去一定会再一次开战的,张翼是老实人,但也懂这个道理。因此自己在这里多呆一天,就多一分被汉军谋杀的危险,张翼不下手,他的手下也会出手的。他本计划今天便于属下在此相会,然后带人偷偷逃脱出城的,可现在能不能从这两个人手中逃出去都是个问题。
“你回去吧。”秦钺说到,似乎并不在乎王子所提的要求。
“你这么简单便放我走了?”王子十分惊讶,但是生怕秦钺反悔,于是马上就顺着墙角溜走了。
离雪燃在一边看着生气,他也不能理解:“师兄,不能放他走,如果不是他,泠皓还没有这么大的生命危险,怎么能轻轻松松就让他走了呢?”
秦钺看着四十七王子仓皇逃跑的背影随口说道:“欺负泠皓的人会被雷劈的,我不杀他,天也会杀他。”
他说的没错,接下来四十七王子率领残兵败勇匆匆赶回高原,他们路过昆仑山口的时候,又一次地动来袭,这一次造成了大范围的塌方,他与所有的吐蕃士兵全部被砸死在了山隘里面,接着吐蕃内部大乱,各自为战,在高原上开始了争夺松赞之位的短暂割据时期。长安决战之后,高祖命令张翼再次带领汉兵登上藏地高原,将吐蕃各部落打散在这片飞鸟都难以翱翔的高空下,其主民族乌斯藏一支一直被赶到了高原的角落、日喀则一隅,同时新王朝于此设州,派汉官统牧,此后高原上的几十代人都没能再次出现一个骁勇铁血的松赞。
不过这些都是下一朝的事了,现在目光回到楼下角落里面对峙的两人。
离雪燃还打算和秦钺说些什么:“师兄,我没有背叛你,你不要不理我……我,泠皓不是病了吗,我可以给他治的,他现在的伤不足以致命……”
“小燃,”秦钺飞身跨上白虎,侧坐在虎背上面,“你想做什么都好,不要考虑我,我觉得你没什么背叛,因为从未把你算在我的计划里。”
“你、你就这么不要我了吗?”
“没有……”秦钺似乎在思考着措辞,“我只是……你是我师弟没错,可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之间必须有什么利益关系……做什么是你的自由……”
“我不想要这自由!”离雪燃大喊,也不怕有人被吵过来,“我多希望你能把我写在你的计划里,把我驱使着到处跑,就像那些纸片一样。师兄,我心甘情愿做你的纸片,可你为什么从计划开始时就不肯理我了,我……果然还是你对我太失望了吗?”
“小燃你这样贱不贱?”秦钺几乎是虚脱着声音说着,他对离雪燃的胡搅蛮缠有些烦躁,而且现在没什么体力给他浪费在生气上,他坐在白虎背上几乎昏倒。不想与离雪燃吵架,这是一团理不清的乱麻:“我说我看不起你,所以你可以走开了吗,我还有要紧的事情要做,莫烦我。”
他们穿梭在川北的崇山峻岭里,暮春的深林是苍绿的海,从云端看下去一片臻臻,狭窄的白石岩壁中生出簇簇荆棘,那些千万年落下的木叶中也许千万年都不会有人踏足,在其中啼叫的只有白猿。
泠皓伤的太重了,难以将他带回北方草原,秦钺决定将他送到益州休养一段时间,这段时间要交由云梓辰照顾,然后辛九愣了一下,然后回答道:“主人,我离开的时候,劝他回白城,我不知道……”
秦钺听到这个的时候差点从白虎背上翻过去:“你的意思是?”
“他当时要闹着一起去西宁的,然后我告诉他,明子说西宁不缺人手,白城需要守城,而那里只有两个人,所以我劝他回白城。现在已经离开三天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听从了我的劝告……”辛九声音越说越小,她也意识到自己好像办错事了。
“阿九……”秦钺抓着白虎脖子下面长软的颈毛,防止自己掉下去,“你……你去找云梓辰,哪怕天南海北,给我找回来……然后回来见我……找不到就别回来见我!”
“主人你别动火,会气晕的。”
“你快给我去!”秦钺觉得自己的纸片一个个都要成精了,出来前祖袈来的那一套就把他刺激得不轻,现在辛九居然背着他给云梓辰“劝告”?纸片是没有自己意识的傀儡啊,怎么现在他们想法都这么多了,秦钺愤怒之余又有些暗暗心惊,他的这两张纸片越来越有了人的性格。他是有些希望如此的,面对两个人的感觉总比两个柱子要好;但是一旦变成了人,他们的行动与思想便难以控制了,最大的问题就是他们会不会背叛自己,反噬自己的主人。
云梓辰北上的路和秦钺一行走的是同一条,但云梓辰是跋涉在山里,而秦钺飞虎于天,就这样错过去了。
从川地入汉中需要从西面秦岭的一个缺口绕过去,云梓辰从益州出发的时候才明白这是为什么,益州是四壁环绕的盆地,东面的出口是长江,而另一侧出口就是盆地西北侧的缺口。辛九说的不错,如果是凡人,真不知道在这山里要走到何年何月。
在无尽的秦岭茂林里,云梓辰突然想到了另一个曾跋涉于秦岭中的人,他说自己曾在秦岭中遇到老虎,老虎吃了马,而那一次他居然学会了爬树。他在长安城北的荒地上死于自己的刀下,那日漫天风雪,大地苍白。
云梓辰费力把乌孙马拽上一个高坡,然后闭上眼靠着一株大树倚着休息,他有感而轻声说道:“高兄,我今日走的路是不是当初你走的那条?我们在同一个地方不同的时间擦肩而过。世界真小,小了才有巧事。可惜身上无酒,不能洒来祭魂。”
这时候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划在脸上,痒痒的,云梓辰精疲力竭没心思在意,他知道山里有很多的虫子。他随手拍开,一会儿又痒起来,三番五次后愤怒地睁开眼睛,他看到一个赤身*的披发男人撅着屁股站在自己的眼前,手中拿着一根长长的草茎,草茎末端触在自己脸上,所以脸上才会一直觉得痒。
那个人见云梓辰正看眼睛,嘿嘿一笑,一双眼睛眨得春光泛滥:“巧,在这里还能遇到人,不过你叫错名字了,我不叫高雄。”
“卧槽你他妈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