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不是野人?”云梓辰看着他在林中遇到的奇怪家伙,他跟着那个人远离幽翳的山径,走进了密林的深处,树丛中居然有一处冒着硫磺气味的温泉,这边的人称湖泊为海子,他在益州也见过一些温泉,而且有的泉水是可以治病的。
“你看我像野人吗?”那人说着一抬腿跳回海子里,“噗通”一声激起了水花。边上的白石上整齐叠着衣服,这个人也许是洗澡到一半听到响动才去查看的,不过腰上连条布巾都不围一下也是……
“像……挺像的。”
“小鬼你真调皮。”那人眯着眼睛打量云梓辰,深林阴凉,山中虽已暮春但依旧寒冷,温泉中热水蒸出云气。
周围一个人也没有,茂密的树丛围住了小小的海子,上方枝条的浓密叶片结成伞盖,筛下来日光在湖面上浮动光影,这是个寂静而温暖的天地。深山中树木之间的缝隙极小,几乎不容一个人侧身而过,云梓辰觉得即使自己离这里哪怕一步之遥,都不会发现——这种场景有些像是《水经注》里面所描述,神农架下雪时,白猴子眯着眼睛泡热水澡。“说起来,你难道是住这里的?”
“你才住水里呢,你看我像人鱼吗。”
“我的意思是,这里人迹罕至的,你一个人住吗?如果这样,你也就和野人差不多了。”
“这里可不是人迹罕至的问题啊,小鬼。说真的,你是走错路了吧?你走的这条路是三国时期蜀汉的运粮通道,现在早已荒弃;大路在另一个方向,现在秦蜀两地的商队通信都是从那里走的。”那人在海子中划水转过身来,手臂撑在岸边的高石上,**的上身露出水来,他有些晒黑的强壮胸膛上有一个恐怖的伤疤,是箭伤,云梓辰看到那个人背后也有一个疤,这说明这个人曾被一箭射了个对穿:“还有,你为什么要跟着我,为了看我洗澡?”
“嗯……咱们正好遇上了,说明有缘分……所以……”云梓辰咧了咧嘴,“爷,您有吃的吗,给点汤也行,给饼也行。”
那个人扑哧一声笑了,从水里爬出来,湿着身子就开始穿衣服:“我说呢,没吃的了,所以缠上我来了;要是遇不着我呢,你咋整,饿死?”
云梓辰从出发的第一天就开始饿肚子了,他跟当地人打听路的时候,听说这条路还是很繁华的,行旅茶肆无数,所以他根本就没有怎么准备干粮的。现在他为了饱腹也就决定不要脸了:“山里总能找到吃的,饿是饿不死;但如果碰上活人,有热饭粮食,那不是更好吗?”
这里的山势纵横而险峻,岭谷交叠,很多峡谷还不容两人并肩而行,而且极深,仰看只有一隙天色,如果上面的草木葱茏,那么就连这仅存的天光都没有了,因此峡谷中白日行走都会眼前昏黑。秦岭多石山,地质坚硬,难以竣通康路,只能依山势行人,他俩从幽僻的山径走来海子边上,海子边又有岔路,那个人领着云梓辰从一条几乎填满了灌木的窄谷走进一个小小的盆地,盆地入口是竹林,几乎挡住了所有视线,再往里走才别有洞天,云梓辰发现这些竹林似乎是按照某种阵法种出来的,竹子长得快,也许这个人在这里待了很长年岁,也许又没住多久。
“小鬼自来熟啊,这么大大方方要饭跟谁学的?”
“谁是小鬼,我比你都高。”
“长高了不代表长大了,小鬼。”这个人面颊饱满,还没有留须,披发短衣做少年态。但云梓辰看得出来,这个人的岁数已经不是自己这样的毛头小子了,从气质上有根本的差别;这人的五官长得轻佻,眼中含出春色,但神情动作没有丝毫媚态,这一定是世故极了的人才做得到事情,由心而稳正,他人才会不敢冒犯——虽然云梓辰对这个人的第一印象觉得他很不靠谱。
树林后是小屋,取山中白石垒砌,又用长草织粗席围住墙壁,涂以椒泥,屋顶上面芭蕉茅草;屋前一桌一凳,材料是虬结的树根,表面磨得发亮,是使用了很久的样子;远处山涧泠泠流水而下,引到了石屋旁的水塘里,水塘四壁同样用白石垒砌。云梓辰觉得这样的日子幽静却寡淡,从房屋的建筑风格来看,这个人可能是隐士,但一路走来却没有看到耕种的痕迹,不种地这人吃什么?
“你坐这里,我进去给你拿吃的——还有,不要让你的马吃我的竹子!”
“你不像是猎户樵夫,住在山里,除非是为了避祸,要么就是隐士。”
“我凭啥告诉你呢?”那个人从屋中走出来,手中托着一叶芭蕉,上面放着三个青团,又撂下一只粗陶碗。
很多年没有吃过这种南方的小点心了,现在云梓辰看这青团无比亲切,于是接着问道:“你是南方人?可听口音,你像是京师一带的人。”
“咱们一饭之缘,有些事情你没必要问这么清楚,就算我告诉你,你也不一定会记得,就算记得,天南海北,更不可能再来看我。”
“一饭也是缘分,我也许不能像萧何报答漂母那样报答你,但如果我有机会再来这里,一起喝酒聊天也是好的;如果我不再来,你也总有走出这山的时候,万一我们再见……”
“你想的太遥远,一会儿你离开,还要继续赶路不是吗,到时候能不能活着出去还是个问题。”
“不要咒我……”
“没咒你,死亡本身就是件闹着玩儿的事情。”那个人又端了一只火炉到边上来,炉上一口锅里煮了粥,接着他抬腿坐上桌子。云梓辰发现这个人的身手很利落,像是会些武功的,但他的衣服却带着文气,这样潇洒而装逼的气质有些像当年自己游荡江南时的感觉。
那人接着说道:“我不是南方人,只不过这种食物做起来方便,而且凉着吃也好吃。”
“吃多了不好消化的,而且又凉。”云梓辰吃着青团才发现,这个人的食物做得并不好,吃在嘴里粗糙又坚硬,而且明显是没有完全蒸熟的。
“有的吃就不错了,你一个北方人怎么娇气得跟大姑娘似的?”那人看粥热了,于是笑着给他盛上。
“谁跟你说我是北方人的——你、这粥还没熟呢,你会做饭吗?”那口锅才刚刚开始冒热气,还没有沸腾。云梓辰抢过碗来把粥倒回锅里,抄起沙勺自己去搅粥,他有些生气地说道:“就算是不想给我吃的,也不必要这样耍我吧!”
“抱歉,我平时就这么吃东西的,熟不熟什么的,我觉得口感都差不多啊。”
“口感差多了!而且你的胃口受得了吗,夹生饭什么的很伤脾胃,你是一个人住吗,万一你哪天死屋里了都没人知道。”
“呦!小鬼好关心我,不过这不也是算咒我呢嘛——你说你不是北方人?可口音和山东地方的差不多。”
“山东?哦,是因为我最近和一个山东人……嗯,共事。”云梓辰虽然是南昌人,但他的幼年时期大部分时间是在长江与大运河两岸玩乐游荡过来的,他接触的大部分人说的都是江淮官话,所以云梓辰南方口音并不重。他如果在一个地方或者和一个人呆久了,就会受到那个地方或人的影响,这个人说自己有山东口音,大概是在军营里大部分时间都是和韩帆济呆在一起的,他是个纯粹的山东人,一口潍坊话土掉渣——还有辛九,但辛九本身也没什么口音。
“原来是这样啊,你这样也不错,到哪里都没人看得出你的家乡。”
这人大概只是无意一说,但云梓辰听了却顿觉无比心伤,他在哪里都能呆得住,但哪里都不能让他永远留下去,甚至连依恋都没有,自己成了没有家的人。
“你来历也不告诉我,那名字呢?你说你不叫秦雄,那要我怎样称呼你呢?”
“名字可以说,我叫八声甘州。”
“……好巧,我叫霜天晓角。”
“什么鬼玩意?”
“兄台,涮我有意思吗?八声甘州是词排名好不好,哪个损家长给孩子起名叫这个?当我不识字的白丁吗?”
“我确实叫这个呀,你不信算了。”
“对,”云梓辰深切地觉得这个人是在耍自己,于是决定不再向他询问别的信息,“反正你说的,一饭之缘,我们随口称呼就好——来,小八,粥熟了,你要喝吗?”
就在霜天晓角和八声甘州讨论山东口音的时候,另一个山东人的双脚踏上了故土。
暮色里,城外鳞次的农舍逆风飘散漫天的炊烟,这一日的黄昏没有夕阳,天空染上铅灰色。
从武举第一年,他就前往荆州接替泠皓的位子接着训练水军,现在三年已过,他被朝廷召回去换防,然而他并没有像泠皓当年那样在长安当成冠盖满京华的倜傥将军,因为他下一个任职依旧是驻边军。
如今韩沧海明白了当年初见泠皓时为何那个人如此地不修饰,荆州连片的水寨是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外面的江风吹不过簇簇束起的鱼叉木栅,一切泛着鱼腥,每日是一模一样的操练,水寇不见了,军队中没了快意厮杀就只剩了冷寂落尘的矛戟,穿成什么样都没人管你。自己是光鲜亮丽而来的,然而走的时候打扮几乎成了泛舟长江的渔人。
他为自己觉得憋屈,堂堂的一届武举状元,相貌武功也不差,却一直在边边角角的地方猫着,若是前线也就罢了,这些地方既不打仗,也不繁华,他在荆州已经觉得浪费了年华,自己毫无长进,而且依旧还是会晕船。然而憋屈也无法,他是朝廷的兵,一道圣旨下来就是军令,不能违抗;现在长安一些文官都能领到军衔了,自己的职位能够升到四品,已经算得圣恩。
韩沧海以泠皓为榜样踏上了校场,现在他的榜样已经成了朝廷命犯,天南海北传遍了的都是他的檄文。渴望泠皓的传奇,戈壁上一战而名,红衣白马长安成了当年所有少年的美梦,而现在的泠皓呢,平生塞北江南。他以为自己哪怕没有什么建功立业的本事,至少能够穿着状元金甲衣锦还乡,然而现在望着故土,中原四处迁民,山东也没能幸免,人走了无数,也来了无数,那些陌生的农舍,混杂的口音和人,再也飘不出自家的饭香。
“将军,今晚驻军何处?”
“进城,睡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