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桃花与父亲甚至不知是怎样回的居所。
许是一直吊着命的那口气没了,桃花的父亲不久后也便病倒了。身体逐渐孱弱,腐朽,变得愈发清瘦。
尚值八岁的桃花便担负起了帮父亲寻医问药的职责,每日在家与药庐间来回奔波。起初眼睛看不见,央了隔壁的邻居将她带过去,久了自己也能识得路。
便是在那时候遇到逐水的。
那是初春的一日,桃花照例去为父亲抓药。从家到药庐需要穿过一条宽阔的马道并一条错综复杂的小巷。
桃花捏着腰间的钱袋走得小心翼翼,却还是被人撞倒了。待得她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便发现腰上的钱袋不知所踪,只剩下腰上系钱袋的丝绦在早春的寒风里晃啊晃。
糟了!
桃花心里暗惊,以为钱袋只是在她被撞倒后掉在了某处,于是跪在地上俯下身细细摸索。地上偶尔有尖锐的小石子划伤她的手,她也不管不顾。越摸索下去心越凉。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早已迷失了方向。突然听到有人问她:“喂,你看不到?”
桃花未理会那人,仍是继续手上的动作,心里早就没了指望,只是凭着一股子执拗劲,奢望它只是掉在了她没摸索到的地方。
耳边蓦地传来一声两只小铃铛碰在一起发出的脆响。桃花认得那个声音——便是她为了防止发生今天这样的状况亲手系在钱袋上的!
桃花整理好衣物后站起身,凭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朝向那人,冷定开口:“把我的钱袋还给我。”
“喂,我问你呢,你是不是看不到?”那人的声音再次响起,带了些懊恼,似是生气她未回答他的问话一样。
桃花再不迟疑,合身向前一扑,撞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随即一把抢过那人手里的钱袋,不顾自己立足不稳,立时便会跌倒。
那人被桃花的动作惊了一下,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便看到面前那个小小的女孩子脸朝地向前扑去。若是就这样摔下去,想来脸必定会有所损伤。
说时迟那时快,那人伸手堪堪扶住桃花的肩膀,将桃花捞了起来。
桃花于是扶着那人手臂缓缓站起,那人身量不高,许是跟她年龄相仿。
桃花开口,声音有些童稚,话里却透出些许少年老成的沧桑:“多谢,烦请你送我去药庐。”
那人不忿:“帮了你一次还指望我再帮第二次,你以为小爷我开的是善堂?”
“就凭你偷了我的钱袋,而我并未打算报官,你也应该帮忙。”桃花的语音平静,那人却听得愣住。她竟是知道?
似是堪破了那人心中的疑惑,桃花娓娓道来,嘴角带了一丝与年龄不符的讥诮,只一个词,那个人便明了:“味道。”
这件事最终便是以那人送她到了药庐门口告终。
不甚愉快的初识。
自那次起,那人便时不时等候在她去药庐的必经之路上,美其名曰报答桃花并未因他dao窃便扭送他见官的恩情,实则每日一路上都自顾自地絮叨。
“喂,你叫什么啊?”“喂,你怎么不说话?”“喂,你眼睛是一点都看不到吗?”“喂,你喜欢什么啊?”
“桃花。”实在被他烦得怕了,桃花勾起唇角,吐出两个字。
“哈?”那人未反应过来。
于是桃花面向他,认认真真:“我不叫喂,我叫桃花。”
“是吗?真俗气的名字。”那人悻悻地嘟囔。隔了几日便又来寻她:“昨日听那些酸腐的书生说什么‘轻薄桃花逐水流’,既然你叫桃花,那我以后便叫逐水吧,你叫我哥哥,我才会保护你的,懂了吗?”
想来这句诗他不知背了几日才记得,桃花心里浮现出一个摇头晃脑背诗的小毛贼模样,这么多天来第一次真切地笑出声。
然而也是这天,成为了桃花此后都不愿提及的噩梦。
便是在拿了药回来的路上,隔壁腿脚不便的王婆婆来寻她,老远看见她便对她喊:“桃花,你父亲怕是不好了,你快回去看看吧。”
一路跌跌撞撞地奔回家里,奔至父亲床铺前,探了探鼻息,松了口气。还好,还好,父亲还是有气息的。本来央了王婆婆在她不在的时候照顾父亲,是王婆婆大惊小怪了吧。
便是那天起,桃花的父亲由以前的偶尔还能下床走动变为了终日缠绵床榻,由于一直病着,脸颊已经瘦得脱了型。有时怔怔地望着桃花,不说话,也不知还认不认得她。
父亲健康时攒下的银钱用来寻医问药、吃穿用度后已所剩无几,桃花无法,只得出去寻些事做,恰好郡里一户大户人家招洗衣的女婢,虽然那户人家的奴才恶出了名,但是家里已经临近山穷水尽,便只得去碰碰运气。
本来征工的人不允,架不住她苦苦哀求,最后在她答允少些工钱后才勉强应下。
逐水偶尔也来看她,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绕开府内的家丁,有时给她带来一些女儿家爱的吃食,有时会撇来一枝开得正盛的桃花。
那日清晨,桃花正为府里的小姐洗春衫,突然觉得袖袋里有什么硬硬的物件。摸索着形状与细腻的质感,像是一只玉镯。玉质沁凉,想来夏日里佩戴是极好的吧。
恰好小姐身边的丫头若叶过来寻,桃花便将镯子递与她。
然而晌午的时候,府里突然变得闹哄哄的,据平日里相熟的小丫鬟说,原来是小姐的羊脂玉镯丢了。
“那玉镯可是老爷花了大价钱买来的,到了夏天可以排浊宁神,小姐一直很珍惜地随身携带,沐浴都不怎么取下。”那小丫鬟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里满是艳羡。
“缳绿长得这般爽利喜人,想来将来五官长开了,给哪户大老爷做个小也罢,必定得宠极了,想要什么样的镯子没有啊。”桃花学着府里其他丫鬟们的语气调笑那个与她相差无几的小丫头。
“好你个死丫头,居然敢调笑我。”缳绿闻言跳将过来,作势要打她。桃花边凭声音传来的方向边灵活地躲闪着。
就在她们尚自打闹之际,桃花突然撞到了一个人身上,随即被人狠推了一下,差点跌倒,所幸那个叫缳绿的小丫头扶了她一把。
她站好,询问,语气里带着薄怒:“为什么推我?”然后便听见了一个丫头激动的叫嚷声:“是她,那玉镯定是她偷了,今天便是她给奴婢的,定是她觉得玉镯值钱又偷偷拿回去的,跟奴婢没关系啊。”
这声音桃花认得,便是小姐身边那个叫若叶的丫头。听她语气极度虚弱,想是受了毒打。
“桃花,你可听到了,有人指证你偷了小姐的玉镯,你若交出来这事便了了,你若私藏,哼,送官之前免不了一顿皮肉之苦,你自己掂量着办吧。”一个恶奴出声威胁。一群人狐假虎威地助阵,听声音来了不少人。
“桃花未dao窃小姐任何物什,又怎能拿得出?”桃花不卑不亢地答。
“呵,敬酒不吃吃罚酒,有人看到你在树下埋了什么,虽然没找得到东西,但确实是有一小块土被掘松了。”桃花只听到一个恶奴这样说,然后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便被扇得飞了起来,撞到了后院一处假山上方才停下。只觉耳边轰鸣,骨头像被拆散了般,半天爬不起来。
突然被人护在了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前方响起:“滚,你们不许打她!”是逐水。
“哟,这个小瞎子还有个小情ren护着呐。”有人刻薄道,这句话立时引发了一阵哄堂大笑。“你便说说看,我为什么不能打她?”
“因为……是我!镯子是我偷的!”逐水的声音兀自颤抖,却是坚定地说出了口。
“什么?”连同桃花在内的众人都惊得呆住。
桃花离得最近,随即听到了一阵玉质器皿与铃铛碰撞在一起的声音。然后便是小姐因惊喜脱口而出的话:“对,就是那个镯子,就是它。”
“有什么惩罚冲着我来,镯子还给你们,不要伤害她。”桃花几能想象得到逐水说这话时的神情。害怕地、卑微地、坚定地、奋不顾身地。
只持续了一瞬的安静,片刻后便是恶奴四处翻找的声音,有什么器皿被打开了,有人恶意道:“若是你把这个东西吞下去,府上便不追究你们偷东西的责任了。”
闻着那东西散发出来的味道——竟是一块尚自冒烟的火炭!
“好,我吞!”逐水答得毫不犹豫,桃花分明觉得他护着她的手颤抖了一下。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了天空,随即便是一声声“嗬嗬嗬”的声音。桃花从未听过哪个人能发出这样的声音——就像一只掉入陷阱的野兽,准备殊死搏斗,发出最后的、悲愤的嘶吼。
“你怎么真给他吞了,弄出人命怎么办,趁他还活着赶紧丢出去吧,死在府里多不吉利。”家丁们乱成了一锅粥,将他们抬起丢到了府外的大道上。
“你怎么这么傻,是我拿的啊,对不起,对不起……”桃花摸索着扑到他身上。
对不起,若不是我因父亲病重一时心急拿了小姐的玉镯,若不是我自以为把它埋在后院的树下,没人发现便没人能奈我何,也不会如此吧。
——是我害了他。
此时的逐水已经陷入了半昏迷状态,嘴里重复着什么,只是嗓子被损毁了,听不真切。突然,桃花从他喑哑的声音里隐约地辨别出了两个字,保护。
——“昨日听那些酸腐的书生说什么‘轻薄桃花逐水流’,既然你叫桃花,那我以后便叫逐水吧,你叫我哥哥,我才会保护你的,懂了吗?”
桃花突然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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