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的故事至此戛然而止。
“后来呢?青芜忍不住追问。
“后来啊,后来父亲不久便过世了,我一直觉得,父亲与母亲就像古籍上记载的一种名唤‘犀鸟’的鸟儿,一对犀鸟中如有一只死去,另一只绝不会苟且偷生或另寻新欢,而是在忧伤中绝食而亡……”
“父亲亡故后,原来困难时不愿伸出援手的亲戚们一哄而上,将父亲留下的祖屋变卖鲸吞,未留给我分毫,我一个眼盲的孤女又能怎样,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呵,这才是人之寻常……”
“隔壁的王婆婆本想接我去她家同住,但她亦寄住在子女家,需要看人眼色。她平日里照拂我们本就引得儿子儿媳不满,我又怎好意思再叨扰呢……”
“逐水……逐水哥哥吞炭后嗓子毁损了……几乎说不出话……起初我吓坏了……他那段时间老吐血……到底是命大……没钱请大夫……便烧了些草木灰让他吞了……居然也救回来了……后来断断续续能低声说些话了……只是嗓音变得古怪嘶哑……”
“再后来,我与逐水哥哥一路流离,五年来,虽餐风饮露,却是我最快乐的日子,呵,若是以前青芜姑娘遇到我们,定会觉得奇怪吧,一哑一瞎。”
桃花说至此处,突然站起了身,“好了,青芜姑娘该就寝了,我也该回去了。”
青芜本听得聚精会神,此时听到桃花这样说,才注意到房里的更漏——原来已至寅时了。
隐香总渡本就在昏暗的地底,平日各间里都点着灯,倒觉不出夜深。
“既然这么晚了,桃花今夜便留下来,与我同住吧。”廊道里的灯每到入夜便由侍女吹熄了,青芜忍不住开口相留。
然而桃花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摸索着掌了一盏灯,向外行去了。
掌了灯,便不会被夜行的人撞到了吧,只是,桃花的心里也有那样一盏灯吗?
许久后青芜才知道,桃花之所以告诉她这些,不是因为被这些事压抑得久了,想找个人倾诉,而仅仅是预感到即将发生的事,所以不愿意让这些回忆就此随着她散入风中。
桃花虽是盲的,可是心底向来是剔透的啊。
八个月后,隆冬。
隐香本就是杀手组织,江湖上结了不少仇,恰逢有人绘制了总渡的地图,以重金卖与江湖人士,于是,大批的江湖人士前来寻仇。所幸,都被林夜阑率领总渡众人以雷霆手段镇压,并且将一干不会武功的人等临时转移至了位于平舒的分渡。
那些人扑了个空,气急败坏下一把火将总渡烧了个干净,甚至连那条地下湖也浇上火油,焚干了才罢休。据位于极寒之地边陲小镇的民众所传,那场大火一直燃了三天三夜,将洞顶的岩石都烧得塌了下来才停住。
来分渡的日子里,换了新的女婢,桃花仍会来寻青芜,只是话没那么多了,有时在青芜房里坐上很久,一句话都不说,显得心事重重。
永煜十一年元日,本是寻常民众家里张灯结彩庆贺新年的日子。分渡的氛围却有些凝重。林夜阑召集了一干主要人等议事,却未明示何事,只知会众人于子时在城东乱葬岗处隐蔽,说是届时便知。
青芜暗自点了点,聚首的唯独没有桃花——已大概猜到所为何事。
心下黯然。
逐水大概还不知道这事吧,若是知道了,会告诉桃花么?
恰逢桃花又来寻青芜,青芜心内踌躇了片刻,还是将今天的事如实告知了。桃花脸色变得煞白,惨淡地笑了笑便走了,临走还对青芜说了声多谢。
令青芜没想到的是,这竟会是桃花最后一次单独跟她说话了。
入夜,子时。
身边有许多人,倒也不觉得荒坟可怕。隆冬的夜里很有些寒冷。青芜披了狐裘,仍是忍不住跺脚。只盼望林夜阑早点让他们回去。待了半晌也不见人影,桃花应该不会来了吧,青芜心下暗喜。
然而便在这时,林夜阑对众人作了个噤声的手势。
一豆灯光由远及近而来,待得进入众人视线范围内——艳若桃花的脸庞,无神的双眼,桃红色的夹袄并同色的衣裙,不是桃花又是何人?
身旁的逐水愣住了,仿佛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
站在原地片刻,似是在等什么人没等到,桃花从袖袋里掏出一只小型的焰火,用火石点燃了,火光照亮了方圆五里——那种焰火他们都认得——上次总渡被破的时候也看见过相同的火光。众人沉默。
“够了。”青芜忍不住开口。桃花本就瘦,月色映照下看起来格外柔弱,让青芜想起了桃花故事里那个场景——众人都围着桃花,明知道桃花犯了错误,却只是猫戏老鼠般不指明,看着桃花可笑地辩驳。
听到青芜的声音,桃花转向青芜,对着青芜恍惚地笑了笑。
林夜阑开口,让青芜觉得从未像此刻这般厌恶他:“桃花,你不用等了,你等的人不会来了。因为,放出消息的人,是我。”
桃花并未理会他的话,似是早已洞悉了这个事实。转向众人,语音温柔:“逐水哥哥,对不起,又让你失望了。”
青芜不忍,撇过头去不敢再看,眼眶有些酸涩。
桃花顿了顿,接了下去,声音辽远空旷,“起chu夜阑公子收留我们的时候,我是高兴的,因为我们终于有个家了。但是,逐水哥哥为了帮夜阑公子办事,一次次带着一身的伤和血腥味回来后,我便想,是不是还是以前那种日子比较好呢?虽然要忍饥挨饿,虽然要风餐露宿,至少不用害人性命,自己也没有性命之忧。我不感激夜阑公子,我恨他。若是有一次重来的机会,我宁愿跟逐水哥哥一起,过以前那种漂泊无依的生活。”
桃花说完这些话,便从袖中抽出了一柄匕首,以快得众人都来不及反应的速度向颈间抹去。
温热的血从腔子里喷溅出来,在雪地上绘出一幅艳丽的画,像是开败后零落成泥的桃花。
还未倒下去,便见一抹黑影向着那个即将落地的人儿激射过去,在她倒地之前将她拥入怀里。
垂死的桃花眼睛睁开了些,看到抱住她的人,嘴角绽出一个笑,“啊……逐水哥哥……欠你的还不起了……来世……我不要再做逐水哥哥的妹妹了……就让……就让我做逐水哥哥的新娘吧……”身侧的手无力地滑落,桃花的眼睛永远地闭上了。
“好。”逐水喑哑的声音响起,随即低下头,唇覆上了逐渐冰凉的唇,将最后的承诺送入桃花唇齿间。
“桃花最爱的就是逐水哥哥。”
恍惚间,青芜的耳边响起了桃花明媚的话。
这一世的苦难来得太长太长,便让桃花来生活得更幸福些吧。
若是今生无此分,有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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