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众人出了天禄阁,外面的天色已是有些昏暗了。
见得此情此景,桑老头便盛邀众人留在府中用餐。
晚餐的奢侈程度自不必说,总之使得青芜将桑老头在她心目中的贪/官形象又描重了几分。
用过餐后,桑老头又劝青芜与南迦留宿,而盗圣则被桑老头打发走了。临走还发了一大通牢骚,说得桑老头不留他是一件多么令人不齿的事情似的。
看到桑老头企盼的神色,她们略作考虑后便点头允了。世殊见她们同意,也只好答允。
世殊平日都住在渡中,很少回城主府居住,除却桑老头偶尔去渡中探望,祖孙二人怕是很少有机会见面的。
抛开桑老头叱咤江湖的身份不说,他也不过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儿女不知何故未陪伴在身边,唯一的孙女也时常有事要做。
青芜与南迦也算是成人之美了吧。
只是不知是不是青芜的错觉,总觉得世殊心中对桑老头是有些芥蒂的。
夜里,青芜与南迦、世殊各自去房里歇了,吹熄了用来照明的红烛后,青芜和衣而卧。
许是认床,翻来覆去半晌,都觉睡意全无。
索性起身,青芜想,便是嗅一嗅院中那些能够安定心神的花草香也是极好的。
因为是深秋,小间里都熏了暖香,那种燥热的感觉与奢靡的味道使青芜略有不适,此时吹了吹庭院间的凉风,觉得头脑只一瞬便清醒过来了。
青芜提着小间门口挂着的便于起夜的风灯,一路行至院中。
令青芜没想到的是,已是有人比她先到达此处,而且照眼前的情形来看,那人来得有些时候了。
庭院中架着一方花梨木的小桌,桌上秉着一盏龟鹤齐龄青铜灯,火光照亮了方圆数尺的地方。
桌上散乱着些酒坛,有些酒坛倾倒在了桌上,未喝完的酒液流淌得到处都是,在火光的映衬下显得亮晶晶的。
空气中浓郁的酒味熏得青芜略皱眉。
桌后端坐着一人,满头银丝,黑色劲装的——
“桑老前辈?”
“怎么是你?”
二人同时惊呼出声,那个刚还装作醉酒,现在却直起身子,丝毫未显醉态的人,赫然便是桑老头。
看到是青芜,桑老头的脸上略显出些失望,随即自嘲地笑笑,唤青芜:“青芜丫头,过来,陪我喝杯酒。”
看到桑老头颓唐的样子,青芜不忍,劝道:“喝太多酒伤身。”
桑老头撇眉:“我刚才没喝。”
“……”青芜有些无语。这贼老头刚才八成以为她是世殊,故而作出酩酊大醉的样子,想唤起世殊心中的些许酸软吧。
青芜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走过去,想要将那些酒坛收拾了,到得近前却又改变了主意。
想起她对林夜阑无望的爱,想起桑老头眼巴巴地讨好世殊,世殊却不知为何不作回应——
青芜拎起一个酒坛,强制自己忍住鼻端的不适感,灌了一口下去。
辛辣的液体一路烧灼,青芜被激得猛地呛咳了一下。
桑老头看得青芜如此反应,疑到:“青芜丫头这是第一次喝酒么?”
青芜点头,正待要灌第二口,桑老头突然劈手夺下了她手中的酒坛,望着她,眼里闪烁着她这个年龄段无法企及的洞彻:“青芜丫头,借酒浇愁愁更愁。”
青芜待要反驳,想了半天却不知该如何说。即使她不愿承认,桑老头确是说中了她的心事吧。
桑老头一直看着青芜,了然:“我也不问青芜丫头为什么事忧心,今日你便来听我这个糟老头子讲个故事吧。”
看到桑老头那种哀伤的、辽远的神情后,青芜明白,桑老头的故事许是憋在心中许久了吧,只是不愿想,说不得。
于是青芜正襟危坐,听桑老头说起了尘封已久的往事。
“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那时的桑振衣还不懂得收敛自己的脾性,仗着自己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隐者龙隐老人的徒弟,四处与人争勇斗狠。惹了不少祸事。
后来,一次外出游历时,年轻的桑振衣邂逅了世殊的奶奶,蕙质兰心的江南水帮帮主的女儿——雪玲珑。
便如所有的英雄配佳人的故事般,他们很快便坠入爱河,夜夜缠绵私会。
然而那时的桑振衣心还是野的,觉得好男儿志在四方,不愿向雪玲珑的父亲提亲,更不愿一辈子屈居在此。
所以桑振衣任凭雪玲珑哭求,还是只留下一封书信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待得五年后闯出一番名堂,想起江南那个温婉美丽的女子的时候,桑振衣回到那里,打问到的消息便是,江南水帮的帮主五年前察觉女儿未婚先孕,逼问下又不肯供出奸/夫后,觉得她有失妇德,早已将她驱逐了出去。
未婚先孕!桑振衣听得这四个字后怔在原地,如遭雷击。
是了,他何以没想到,那个沉静的女子挽留他时如何会变得那般歇斯底里,疯狂得甚至让他心生厌恶。
怕是雪玲珑太过骄傲,不想用已经怀孕的事来绑住他罢了。
而他桑振衣,漂泊的五年里甚至很少想起她。
雪玲珑这几年怕是过得很苦吧。桑振衣的心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般懊悔过。
待得桑振衣多方打问到雪玲珑的下落,已认不出眼前那个曾经娇憨明艳的女子——
长时间的贫困折磨得她形容枯槁,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因为没人照料,浑身散发着恶臭。
破败的院落中蹲着个眉目间有七分像他的男孩,正在和泥巴玩,神情淡漠,似是丝毫不在意他的母亲躺在房中,病得已经快不行了。
桑振衣大恸,呵,这便是他的孩子,这个狼心狗肺的小崽子竟然是他的儿子!
是报应吧。
桑振衣想要一巴掌扇飞那个男孩儿,看到他与雪玲珑三分相似的眉目却又下不去手,只狠狠掴了自己一巴掌,返身抱起雪玲珑,向外掠去。
雪玲珑的神智已是模糊得认不出他了。然而许是知道桑振衣是救她的,嘴里不住地喃喃着谢谢。
是他害了她五年,她却对着他说谢谢。
桑振衣突然间羞愧无比。
他终是没能救下她,便是抱着她四处寻医的过程中,她死在了他的怀中……”
说到此处,桑老头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刚才喝的酒此时怕是已经开始发作了吧。
青芜从来没想过,这个看似快乐的老头心中,装着如此沉痛的往事。
青芜摇了摇那个已经开始打鼾的老头,未果,叹了口气,起身,预备去别处给他寻大氅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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