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一一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看着床顶,丝毫不理会自己所处的环境。
她已经这么躺了三天,倒也不是她想这么躺着,如果可以的话,卜一一很想坐起来,痛斥老天爷怎么就把她送这么个地方了?
正走在街上,吃着甜筒听着歌儿,再顺手见义勇为一个,将六岁小孩儿从醉驾司机的车轮下推开罢了。
阴间接引官说孩子没事儿,但她穿越成了一个古代的六岁孩子。
穿越了不说,接引官还语重心长地说:“这个姑娘是有大冤情的,你累世行侠仗义,如今只差这么一桩,就能成佛了。”
成你奶奶个熊!卜一一就是不能动,不然她早用四肢一起给上苍地府竖中指了。
这具身体有冤情就让她来行侠仗义,那么她的父母呢?
作为独生女的卜一一,自幼就在父母的呵护下成长,她的人生有着清晰而且明确的方向。
用十七年的时间和男友青梅竹马,用十二年的时间结交了一个好闺蜜,用全部二十五年的时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博士在望。
然后,全没了。
不甘心,太不甘心了。
不管这个只有六岁的女孩儿有多大的冤情,都与卜一一无关。
这不是卜一一的人生,她的人生,停止在二十五岁的夏天。亲情,友情,爱情,事业都在这一刻,成了逐渐虚幻的记忆。
她讨厌这种所谓的命运。
此刻,卜一一的床边为了一群人,有老有少,闹哄哄的,似乎在说什么,但是卜一一却听不清楚,她的脑海中除了充斥着这个只有六岁的小女孩儿短暂的生命记忆,还有一个女人的呢喃。
似乎和她同龄,也可能比她小一些。
一一想问她是谁,却问不出来,只能静静地听着那女人含混不清的声音,看着笼罩在迷雾里的不清晰景象。
床边人群的吵闹和脑海中女人的呢喃,让她的头越来越晕;二十五岁的灵魂躺在这个六岁女孩儿的身体里,因为不适应而浑身刺痛;还有那模糊不清的景象,让一一完全抓不住重点。
一一甚至在想,如果继续这么下去,她是不是会再死一次?
也挺好的,搞不好可以再看见那个接引官,就能回家了。
如今围在卜一一身边的,是姚家寨全部的十二个当家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秀花这是怎么了。
明明就是在玩的时候跌了一跤,并不重,如今也睁着眼睛,可为什么就是一动不动呢?
七当家杏林圣手孙童说不出个所以然,其他几个当家的除了四当家杜仲之外,都是正经的种田汉。
换言之,那是正经往祖上数八代也找不出个认字的人。
不过这不妨碍他们很了解乡间土法。
于是有怀疑中邪的,有怀疑鬼压床的,有怀疑被吓到的,议论到最后,泼狗血烧符纸的建议受到了除大当家姚金山、四当家杜仲、七当家孙童之外的一致支持。
二当家孟传宗粗声粗气地对姚金山说:“大哥,你可要拿定主意,看秀花这样,可是撑不过今晚的。”
孙童是这群人中年龄最大的,此时又说不过这群莽汉,气得下巴上的胡子直打颤:“愚人!愚人!”
三当家刘大横了孙童一眼,脸上横肉嘟噜着,用鼻孔哼了一声道:“你这个老货不愚,你倒是救活秀花。”
杜仲皱着眉,他自然不赞同什么泼狗血烧符纸,但是看如今秀花这样,似是出气多进气少,思量再三,只能说:“大当家的,既然如此,那么找道人看看也好,总要试试。”
杜仲虽然寨中排位不高,但却因为读书认字,当年又在朝廷做过大官,所以他的话在寨中素来威信极高。
此时见他如此说,连孙童也不说话,只是捻着胡须,长吁短叹的。
一直没说话的姚金山红着眼睛看着床上的秀花,沙哑着嗓子说:“那……那……”
却半天没能说出个整句子。
旁人还想再劝,却被杜仲拦住。
突然间,这个八尺高的汉子扑到床边,扑在秀花的身体大声哭了起来:“秀花呀!秀花!是爹对不住你!对不住你娘呀!是爹没本事,没能护住你呀!”
这一声哭喊,不但让周围的人红了眼圈,也叫醒了混沌中的卜一一。
灵魂还在和身躯斗争的卜一一,在姚金山的这声呼喊中,猛然觉得神智清明了。
灵魂突然就适应了躯体,耳边的女声也戛然而止,眼前的景象也瞬间清晰了。
卜一一抬眼,看见一个面黑似铁、一脸胡茬的四十多岁的汉子,哭得五官都辨认不出了。
姚秀花的记忆告诉她,这个男人就是这具身体的亲爹姚金山,是个什么寨子的大当家,鼎鼎有名的大人物,每个人都敬佩的英雄。
而此时,这个在秀花短短六年的记忆里,最英雄的人,正为了女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卜一一透过姚金山,看见了自己的父亲。
另一个时空里,她的父亲也会因为她的死亡这么哭吧?
那么在这个时空里,她又怎么能忍心,让这具身体的父亲也体会一次丧女之痛呢?
泪水顺着眼角落在枕头上。
卜一一再次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而她的这一声叹息,让周围都静了下来。
姚金山顾不得抹一把泪,只是呆呆地看着女儿,因为失神而没了轻重的手用力握着秀花肩膀。
好疼呀……
卜一一决定在被姚金山捏成残废之前,先让姚金山放开自己。
本来想喊疼的她,张口的第一句话却是:
“我饿了。”
张口就喊饿的卜一一,得到了一大碗菜粥,还有孙童为她熬制的很难喝的草药。
孙圣手说了,秀花现在的身体状况,不能碰荤腥。
穿越过来了,还没有肉吃,六岁女童的胃口太小,也吃不进许多东西,光是那碗药就足够一一用一晚上去消化了。
几个当家的也不再提请道人看看的事儿,其实刚才如果没法子,他们也不会说请人来驱邪的事儿——因为那关系到大当家姚金山的伤心往事。
十几个汉子看着卜一一吃了饭又吃了药才都退了出去,只让她早些休息。
可是一一却睡不着。
这床被子的棉花大约有几年没有重新弹过了,被套大概也有年头没洗了,闻起来有一股呛鼻的味道。
盖着吧,熏得睡不着,不盖吧,冻得没法睡。
卜一一掀开被子想要起身,却把刚进门的姚金山吓了一跳。
“秀花,你怎么了?”姚金山抢先一步走过来,用力将卜一一按回到床上,问。
卜一一张了张口,却跨不过心里那道坎儿叫爹,只能小声说:“睡不着。”
姚金山给她掖了掖被子,哄道:“乖,秀花病了,要睡觉病才能好。”
可是盖着这个被子,我真的睡不着呀!卜一一在心中呐喊,却不忍心逆了姚金山的好意,心底颇为纠结。
而且当身体和灵魂彻底融合了之后,除了额头还有些疼之外,身上再无任何不适。这种情况下,卜一一想要出去走走,当散心也好,当适应新身体也好。
总之就是不想睡觉,因为闭上眼睛,她不但会回忆起自己的父母男友朋友,还会听见那个女人的呢喃。
纠结之间,卜一一的脸上就带出了郁闷的神色。
而姚金山虽然是种田汉出身,却是个疼女儿的父亲。
他看着秀花微皱的眉头,想了很久,才下定决心说:“秀花,爹爹,带你去练功场玩儿,好不好?”
卜一一连忙点头。
好,自然好,只要别让她躺在这儿一动不动,做什么都好!
姚家寨的练功场在后山的一片开阔地上。
晚秋之夜,月朗星稀,枯枝败叶遍地,衬着诺大而寂静的山寨,让卜一一觉得有点儿萧索。
她要姚金山将她放下。
不用别人的指引,卜一一走到兵器架那里,拿起了一柄小弓。
回忆告诉她,这弯弓是姚金山求了人给她做了,说是用了很名贵的材料。
秀花的记忆记不住父亲说的是什么材料,却能记得送她弓箭时,父亲眼角的微笑与自己内心的喜悦。
满满地拉开弓弦,又松开,听着弓弦划过空气的声音,卜一一感受到了以前没有体会过的奇妙。
在这一刻,她觉得自己不再是现代那个大大咧咧幸福肆意的卜一一,而是一个真真正正生于古代、长于古代的山贼女儿,姚秀花。
甚至在她的脑海中,还出现了姚秀花长大后的样子。
意气风发,笑颜如花,着劲装,挽长弓。
战火纷飞,红衣女将,保家安民;定情短剑,刺在了那人新婚喜堂的囍字上;火光漫天,与敌人同归于尽时的轻松。
耳边,有一个陌生而熟悉的声音在呼喊她的名字。
她的喜悦,她的愤怒,她的痛苦,她的快乐,一段本不该属于自己的人生从她的脑海中飞过。
看不清过程,抓不住实质,却能感受到那个人的情绪,与自己融为一体。
不甘心,不甘心前一生未能复仇,不甘心,不甘心这一生尚未开始就匆匆结束。
一朝身死,回转而来,这身体却不再是自己的。
不甘心的,不仅仅是卜一一,还有姚秀花。
卜一一的脑海中有少女的呢喃,模糊至极,仔细听去,只有四个字:“好好活着。”
粗心的姚金山并没有留意从女儿眼角滑落的泪水,只是看见女儿又一次拉满了弓箭,就托着女儿的手,纠正她的姿势:“……要这样……对,这样,好……等你再拉几个满,就可以上箭试试了……秀花?秀花你怎么了?是不是头又疼了?”
姚金山这才注意到女儿正在无声地哭泣。
转身扑在姚金山怀里,卜一一纵/情一哭。
为自己,为姚秀花,为另一个时空怕是再也见不到的父亲母亲,男友闺蜜。
姚金山被秀花哭得手足无措,只能笨拙地将女儿抱起来按在肩上,轻轻摸着她的头发:“不哭了,不哭了。哭完就好了,爹爹错了,以后爹爹天天陪着你。”
卜一一趴在姚金山的肩头,感受着这个人作为父亲的温柔。
“爹,娘。”卜一一,不,是姚秀花带着哭腔叫了一声,“对不起。”
这一声,是代姚秀花说给姚金山听的,也是说给另一个时空,自己的父母说的。
还是大毛毛,还有蓉蓉,对不起。
姚金山并不知道女儿心中的百转千回,只是一脸憨笑:“秀花没错,秀花很好。”
是,秀花很好,今后,我也会很好。
从今天开始,我再也不是卜一一,而是姚秀花。
我会为你,为我,为我们爱的和爱我们的人,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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