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竹青的药是佟老亲自端了过来,秀花本是站在门口等着的,见到佟老便笑着迎了出去,说:“给老先生添麻烦了。”
佟老将药碗递到秀花手里,道:“行医罢了,哪里算得上麻烦。”说罢,就进了里屋,也不要阮竹青行礼,只是坐在床边,为阮竹青把了脉,道:“姑娘当知你的情况,比生产还要危险,如今虽说无性命之虞,但也不能大意,且不可过喜过悲,外间的事情,既然有人肯替你出头,你就莫要管太多了。”说着,又指了指秀花,道,“这丫头年纪虽小,却惯爱打个不平,想当年有人诓骗小老儿,也是她警觉才没酿出大祸。”
秀花听见他这么说,噗地笑了:“都四五年的事儿了,老先生您还记得。”
佟老苍老的面上带了笑意,对阮竹青说:“以后的日子,终归还是姑娘自己的事情,须知调理好了身子方能再进一步。世事不易,姑娘也要保重。”
阮竹青知道这老者说了这么一堆是为了自己好,便点头称谢:“多谢老先生,小女记下了。”
佟老捻着胡须,点点头,道:“先将这药喝了吧,喝下之后好好歇着便是。”说罢,便起身离去。
秀花将药放到床前的小案上,将阮竹青扶着坐起来,看着阮竹青将汤药喝下去,才说:“姐姐先歇着吧,我出去一趟。”秀花笑道。
阮竹青却叫住了她:“妹妹方才,不是有事要问我么。”
秀花却摇头道:“姐姐方才也听到佟老的话了,还是先歇着吧,总不急在一时。”
阮竹青吃了药,又累了一阵子,气色又有些不好,却不肯听秀花的,只是道:“有些事还是让妹妹早些知道的好。”
秀花笑道:“昨天我三哥哥也打听了一些,姐姐的事情我也有了些了解。”
阮竹青却悠悠地叹了口气,道:“妹妹还是听我说说吧……我……我只是心里难受…”
脆弱的语气令秀花怔住了,遭遇了这种事情,最憋屈的,怕只有阮竹青一个人吧。
想到这儿,秀花的心更软了,便坐在床边,笑道:“姐姐说罢,妹妹听着。”
阮竹青靠在引枕上,目光游离,缓缓地说:“我家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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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阮竹青祖上是雍朝有名的书香门第,代代均有人入仕为官,在儒林中地位甚高。
先雍朝最后的那几年,朝纲混乱,倒行逆施,昔日阮竹青曾祖父上表力谏先雍朝的儿皇帝殇帝,却被当时把持朝政的权臣倒打一耙,污其谋反,最终落得个抄斩的境地。
当时阮家满门都被拉到了锦水城皇宫的前面,从老到小,从男到女,一个个地斩。
哪知还没杀完,叛军就进了锦水城,权臣带着殇帝落荒而逃,阮家剩下的人,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留了一条命,其中就包括阮竹青那阮家旁支的父亲和身怀六甲母亲。
算起来,阮父逃出生天的那一年,正好是姚金山在落雁山落脚的第三年,距今已有二十年。
阮竹青的母亲因为受了惊吓,所以刚下刑场就生下阮竹青,还没等阮竹青哭出声,母亲就辞世了。
阮竹青的父亲虽然是阮家旁支,却颇有学问,在阮家小辈中颇有名声。如今见这等情况,就抱着女儿,心灰意冷地回了阮家祖宅,闭门不问世事。
可是坏就坏在阮父的名气,招了有野心之人的眼,是以阮父只能隐姓埋名四处躲藏,并在九年前到了雁北,却又被当时把持雁回三关的张家兄弟打了主意。
没办法,阮父为了保住女儿,只得对张家兄弟虚以委蛇,最终冒险带着女儿过雁水,藏在了雁水北岸山坳子里的颜家村,从此就在颜家村扎根了。
而阮父救了蒋省,则是五年前的事儿。
那天阮父欲过河,到江边村买书,却意外地看见一人昏倒在颜家村村口。阮父那时虽然已经对世间事绝望,但毕竟是从小读书的人,家风之故不忍心见有人死在自己面前,就救了那人。
蒋省被阮父救起的时候,已经只有进气没有出气,饿得脱了人形,身上也只有三文钱。
等到蒋省恢复如常之后,已经是一派翩翩佳公子的模样,自言乱世之中,父母早亡,孤身一人游历天下,有安世之雄心,哪知在雁水北岸遇见了小股孟商部族劫掠,虽然侥幸逃难,东西却都被抢去了。
阮父与那蒋省深谈许久,竟然发觉此人腹中却有丘壑,再想想自己已经老迈,待自己死后,女儿阮竹青没有着落,就起了招婿之心。
那蒋省犹豫了许久,对阮父说:“慕小姐德才,感先生之恩,愿入赘,侍奉先生终老,善待小姐一生。”
就这么着,蒋省就成了阮家的上门女婿。
在蒋省入赘之后,阮父的身体却一天差似一天,蒋省果然如他所说,终日侍奉在阮父床前,甚至因为怕阮竹青受累,不肯让阮竹青插手。
那孝顺的模样,怕是亲生儿子也不过如此了。
就这么着,去岁初冬时刻的时候,阮父终归沉疴已久,撒手人寰,临终前,只拉着阮竹青和蒋省的手,望他们好好的,盼蒋省能照顾阮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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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竹青也确实很爱蒋省,她幼年虽然颠沛流离,却承父亲教诲,又天性聪颖,不但极通文墨,为人处世还大方平和。纵然蒋省是赘婿,阮竹青依旧敬他如寻常妻子。
阮竹青因为胎里带来的弱症,这些年虽然有阮父的悉心调养,但终归是身子有亏欠,蒋省又因为照顾阮父的病症,常不得闲,是以夫妻多年,两人同床的时间都有限,阮竹青一直未能怀孕。
阮竹青心中也有焦急,阮父在世的时候,甚至暗中瞧了几次大夫。
而在阮父死后,阮竹青心中哀痛,便想要为阮父守孝三年。
谁知蒋省却变了面目,在阮父火化的当夜,阮竹青还披着孝服,喝得烂醉的蒋省就在阮父的灵堂里强要了阮竹青。
虽然已经是夫妻,但是这般行事,阮竹青极不能接受,几欲自杀,蒋省却不冷不热地将她捆着关了起来。
也是在这时候,阮竹青才知道,蒋省已经早已经与里正的女儿有了首尾。
蒋省还留着她,不过是因为阮父刚死,他不好立刻休妻再娶。
毕竟颜家村的人都知道阮父对蒋省如何。
月余之前,在阮父死去刚满三个月,蒋省就将一封休书丢给了阮竹青,理由是“善妒、无子,热孝期间不守妇道”。
就这么,早已经被折磨得就剩一口气的阮竹青,在晚冬的时候,被扔了出来。
那时蒋省早将编排她的那些话传扬了出去,又兼里正常为蒋省说好话,所以颜家村的人,竟然无人肯帮她。
还是村子里一个性格古怪的婆婆,救了阮竹青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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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竹青因为身体不好,所以话说得极慢,有气无力地,语气里充满了冤枉和委屈。
却听得秀花生气极了。
这些话,有一些魏封已经探听回来告诉了她,还有些则是初次听说。听身在其中的当事人说出来,总是要更震撼一些。
“……就是这些……颜家村的人不肯帮我,多对我指责,也是因为那些名声。”阮竹青无力地滑到在床上,她已经坐了许久,只觉得腰酸背痛,再也无法支撑,“我不希望妹妹卷进去,也有这个原因……”
“太恶心了!”秀花用力砸了一下床沿,怒道,“这等人渣!”
阮竹青枯瘦的手拉住秀花:“妹妹你不知道,姐姐已经是应死之身,之所以没死,是因为我不甘心。我阮家纵然衰败,但我是阮家女儿,自然不能坠了名声……那日,我本来是要入雁回关,找萧二公子伸冤的。”
秀花没想到阮竹青这么说。
不是找雁北王,不是找大公子,而是直接要找萧二公子。
“姐姐认识二公子?”她忙问。
阮竹青吃力地点点头:“是,昔日我和父亲被困雁回关,还是二公子为之周旋,才让我父女二人得以平安出了雁回关。”阮竹青说着,哽咽道,“二公子为人仗义,我本想他或许能帮我一二,哪知那日,我刚出了江边村,就被人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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