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因打着仗,所以玉城的东西都贵些。算起来,景灏那十二个铜板刚刚够在城里的小客栈里买一个大通铺,再买一个素烧饼。
景灏握着铜板,回头看看秀花的腿,第一次犯难了。
秀花见他如此,知道他在想什么,笑了笑,走了两步,又拍了拍肚子。
景灏一笑,果真买了一个烧饼,递给了秀花。
“我们找个地方住下。”景灏说着,就带着秀花要走。
却被秀花拦住。
秀花摇摇头,回头看了看那客栈后面的马厩。
景灏微微皱眉,也摇了摇头。
若是他自己,哪怕是这城墙下对付一夜也不怕,但是如今带着秀花,他却不想如此将就。
因为不安全。
秀花却意外坚持。
景灏想了想,只好退而求此次,求了那店家好久,与那店家讨了两床被褥,用七个铜板住进了客栈的柴房。
也好,省下三文钱,还能再买个烧饼,景灏自嘲地一笑。
那店小二将他们送进了柴房,没好气地将被褥塞给景灏,就走了。
景灏抱着被褥看看那狭小的柴房,又看看秀花,一脸无奈。
秀花却笑了,将被褥接过来,铺好在地上,就坐了上去。
有一股子霉味,但好歹看着干净些。
如今柴房只剩他二人,纵然是两床被褥,景灏倒不好往前坐了,便坐在褥子的边上,问:“你怎么了?”
秀花背过身,和变戏法一样从怀中拿出了一叠纸和一支炭笔,示意让景灏看着外面的动静。自己则开始画起来了。
景灏这才知道秀花为什么定要住这种地方,一笑,便认真注意外面的动静。
秀花画了一会儿,就将纸拿给景灏看。
图上,是在船厂里看到的那种船,因为毕竟只是一眼。所以只看清楚了船头和右边船舷的部分。
在图的边上,秀花还写了几个字:铁的,里面。
景灏看着那图,低声问:“铁甲?”
秀花点点头。
景灏想了想,问:“晚上去呢?”
秀花摇摇头,又写了两个字:“守卫。”
看来里面守卫很森严。
景灏想了想,又道:“许是外面包着铁甲吧,老师曾经说,我爹爹的船就是船头包着铁甲的。”
秀花想了想。倒是也有可能。
毕竟与纯铁船相比,这个年代,还是景灏说的这种铁甲船更实用。
问题是,如果只是这种铁甲船,为何要那么神秘?
秀花拿过那图,将那船头彻底涂黑,又递给景灏。
“你是说,整个船头连船舷都包着铁甲?”景灏问。
秀花点点头。
景灏也有些犯难:“这倒是没听过了……如此沉。那船,要多大的船帆?”
秀花摇摇头。指了指画上的船帆。
也就是很普通的船帆呀。
难怪秀花如此好奇内里的结构,就连景灏都好奇了。
想了想,景灏道:“这样,等下,你先出城,我待到晚上。到时候我进去一趟,细看看。”
秀花一听,忙拉住他,用力摇头,指着纸上“守卫”二字。
景灏笑道:“没事。我只是去探一探,你在落雁山上等我,若是明天早上我还没出来,你就莫要管我,先回去。”
秀花依旧是摇摇头。
这主意,一点儿都不好,
不管景灏能不能看到船里面,若是不能出来,那就毫无意义了。
这时,秀花突然想起了孟大与王厨子说的船工。
***
秀花在纸上又写下了“船工”两个字。
景灏看时,刚要说话,却突然对着秀花使了个眼色。
秀花会意,忙将纸收了起来,端正坐好。
这时,就见那店小二端着个托盘,不耐烦地将门推开,道:“我们店家好心,送你们的。”
景灏见状,连忙起身接过来,笑道:“多谢店家,多谢小二哥。”
那店小二似是很不耐这柴房的气味,眉毛眼睛鼻子都要皱到一处去了,待景灏将饼一接过去,就摔了一下挂在肩头的毛巾,擦擦手,冲着柴房门口啐了一口,就走了。
景灏笑了笑,倒没说什么。
不过是人情冷暖的事情罢了,他漂泊这些年,也见多了,当下只当那店小二不存在,进屋关上门,将那饼放在了一边,对秀花道:“坏的,不能吃了。”
秀花倒是不在乎这些,反正也不饿嘛,只是又拿出纸,递给景灏。
景灏看了看,道:“你怀疑那船工?”
秀花点点头。
景灏又问:“那船工可在船厂?”
秀花两手一摊。她毕竟没有看到,并不敢十分确定船工究竟是在地上还是地下。
景灏思索了一阵子,点头道:“既然如此,等下我们就出去打探一下,若能抓到那船工,才是最好的。”
秀花一笑,将纸收好,抱着膝盖,用很小的声音,嘟囔了一句:“可不能闹得太大,不然可怎么出城呀。”
***
这天晚上,景灏用口袋里仅剩的钱买了两个素馅馒头,与秀花分着吃了后,就与秀花二人对坐着,一时无话。
秀花还在想那个船工的事儿,却见景灏突然起身,就要往外面走。
秀花连忙拉住了他,摇摇头。
现在战时,玉城晚上宵禁严格,景灏就这么出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
景灏却笑道:“我就在外面,守着门。”
秀花愣了片刻,才明白他这是为何,不由一笑,摇了摇头。
她站起身,将柴房里的柴禾往中间堆了堆,将自己和景灏的被褥分别摆在了柴禾的两边。便合衣躺在了一侧,继续考虑那船的问题。
景灏犹豫了片刻,便在对面躺下,也想着心事。
夜沉似水,只有外面街上巡防士兵的甲胄兵器碰撞之声与脚步声,时不时也会传来抓到了什么人的声音。
不知道是谁家的探子。或只是可怜的流民罢了……
***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秀花和景灏就同时坐了起来。
隔着柴堆,二人相视一笑。
两个人都有些形容憔悴,秀花还好,只是因为连着几日没睡好,所以眼下乌青。但景灏本来身子就不好,这几日又劳累过度,就显得人都有些虚弱。
秀花晃了晃发酸的腰背。在心中感叹了一番:这卧底,果然是很辛苦的苦差事呀!
只是如今却不是感叹的时候,是以两人稍微收拾了一番,就一起出了门,又到了那码头的位置。
景灏带着秀花,在码头对面的墙根儿坐下,只等再有进到船厂的机会。
不过今天,这玉城的码头明显比昨天不太一样。
码头上。竟然一艘船都没有,就连昨天那个茶摊。今天也没有开张。
景灏正想着,突然上百名全部武装的军士,快步跑来,停在码头边,两列分立后,钢刀出鞘。肃杀之气顿时笼罩在了码头之上。
本来在城墙下的流民,被如此情景吓到,有那省事的,忙擦着墙根儿,往外走。
果然不多时。就有几个军士过来,连骂带推地开始赶人了。
景灏与秀花互相看了一眼,也随着流民往外走,只是走得极慢。
正走着,只见从远方的晨雾里,驶来了一艘船,上面挂着天德帝——也就是西王——的龙旗。
难道是天德帝亲自驾临?这是要亲征雁北,还是要亲守前塞关?
秀花心中正疑惑着,就看见那船慢慢地停靠在了码头,又一堆士兵从船上跑了下来。
街上的军士不再赶人,而是驱赶着,要人群都速速跪下。
景灏和秀花跪在人群里,偷偷看着那艘船。
又等了一会儿,只见那船上走下来了几个人。
为首的穿着紫色蟒袍,秀花并不认识,不过景灏却知道,此人是天德帝手下的名将。
而跟在紫衣人后面出来的人,打扮却与西地人完全不同。
秀花一见那些人的打扮,立刻觉得脊背发凉。
这几个,都是孟商部族人。
西王果然和孟商部族人联合到一起了。
那几个人下了船之后,互相客气一番,就往船厂的方向去了。
秀花竖起耳朵,无奈离得有些远,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
秀花正郁闷呢,突然在那些人中,瞥见了一个人。
穿着孟商部族侍卫的衣服,长得比所有人都好看一些,握着孟刀,走在最后面。
但是秀花却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因为眼角下的那颗泪痣。
厉晋阳,竟然是厉晋阳!他竟然亲自到这里了。
而且看样子,西王的人并不知道他是谁。
秀花暗中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扎进了皮肉之中,她却完全不觉。
这时,厉晋阳向着人群瞥了一眼,秀花连忙低下头去,避开了他的目光。
厉晋阳也只是扫视了一圈人群,目光并未多做停留,就转到了别处。
秀花不确定厉晋阳有没有看到自己,她此时唯一的念头就是:厉晋阳为什么会亲自来这里,为什么又要隐瞒身份?
心口突然间又开始疼痛,秀花一手握拳,另一手捂着自己的心口,眼前的景色逐渐模糊,耳朵里已经听不见周围的声音。
就在她身边的景灏,首先发现了她的异样。
由于那队人马还没有走,是以他不能有太大的动作,只能伸手过去,轻轻握住她的手。
这才发现,秀花握着拳的手冰冷的,因为握拳的力气太大,是以骨节异常突出。
景灏因她此时的样子吓了一跳,刚要说话,秀花却身子一斜,晕倒在那里。
周围跪着的人没有半分惊讶,这种时候,晕倒。甚至是死个人,都是在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景灏慌忙抱住秀花,才发现她发热地厉害,身上还在轻微地发抖。
秀花的唇轻轻地动着,似乎在呢喃什么。
景灏轻轻捂住她的嘴,面上露出了的焦急之色。也没有心情继续演戏了,见那群人走远之后,他连忙横抱起秀花,向城外走去……
***
秀花陷入了深深的昏迷之中。
她梦见自己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慢慢地走着,耳边似乎有江水的声音。
这江水拍岸的声音很熟悉,从小在雁水边长大的秀花,觉得这似乎就是雁水的声音。
水声之间,秀花似乎听到了刀剑的碰撞声。以及厮杀声。
秀花想要逃开,但是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推着她向声音的方向走去,无法反抗;想要喊叫,却觉得自己像是被扼住了喉咙一般,甚至无法发出一个音节。
眼前渐渐有了光,厮杀声也越来越近,秀花突然不再挣扎了,而是向那有光的地方走去。
没走几步。眼前豁然开朗。
雁水之上,有些无数的战船。有的船已经着火了,还有的船正在缓缓沉没。
不远处,巨大的铁甲船快速地驶过来,如碾压一般,将雁水河中其他的船撞沉。
秀花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场景。
逃不得,躲不得。甚至无法闭上眼睛,只能眼睁睁看着江水被鲜血染红,眼睁睁看着火光与血光慢慢融合在一起。
突然一阵战鼓声响,河面上回复了平静,秀花听到了身后传来的狞笑声。
回过头。在雁回三关高高的城墙之上,西王的龙旗与几具尸体,随着风飘下,就坠在秀花的眼前。
秀花的尖叫声就在喉咙里,却喊不出来,抬起头,却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就站在城墙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下面。
厉晋阳!
身边,一道红色的影子,骑马而来,就站在城下,仰头望着厉晋阳。
满眼都是仇恨。
城门缓缓打开,一队军士冲了出来,后面跟着厉晋阳。
在那之后,是被绑着的雁回关下的百姓,黑压压的,哭声震天。
秀花看得分明,里面还有莎草。
红字女将突然敛起了怒意,她将长枪碰到了地上,对厉晋阳说了一句话。
秀花听得分明。
“用我,换一城人的性命。”
不!别去!
秀花对着那女子的背影喊了一声,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红衣女将走进了雁回关。
似乎有什么东西从那女将身上掉了下来。
秀花愣怔地看着城门渐渐关上,却看见地上,躺着一块玉佩。
那是景灏送给她的那块古玉。
秀花心中猛地一疼,对着城门的方向大喊了一声:“回来!”
“回来!”秀花尖叫了一声,猛得坐了起来。
***
眼前,再没有厮杀,没有城墙,更没有那个和噩梦一样的男人。
啸月就在她身边,吐着舌头,见她醒了之后,用脑袋蹭了蹭她,又重新趴下了。
景灏在她另一侧,一直拉着她的手,但是在她醒来的那一刻,将手松开了,只是问道:“醒了?”
秀花头疼得厉害,点点头,并不说话,因感到手中有东西,摊开手掌一看。
是那块玉佩。
景灏坐过来,道:“在你留在这儿的百宝囊里看见的,这块玉凝神静气——不管是不是真的能凝神静气,终归是好事。”
秀花握着那块玉,脑海中却不停浮现着方才梦中的一幕。
曾经秀花的人生,就这样一点点地串了起来。
简单,却伤感又绝望的人生。
秀花抱着膝盖,将头深深地低着,止不住地哭。
一旁的景灏却有些犯难了。他觉得自己应该安慰她,却不知道要如何安慰,甚至他都不知道秀花为什么会有这么强烈的情绪变化。
想了许久,他只能抬起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既然不知道要说什么,索性什么都不说,才最好。
秀花哭了很久,突然抬起头。看向了玉城的方向。
景灏看看她,道:“你莫要担心,今天夜里,我就回去,一定要找到他们说的那个船工。”
秀花依旧只是看着玉城的方向,许久。才轻声道:“不用了。”
景灏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是见秀花的表情,却很坚定的样子。
“既然你那么担心,那查清楚,总是好的。”景灏犹豫了片刻,才道。
秀花依旧摇摇头:“不用了。”
说着,她从怀里取出纸笔,飞快地画了起来。
在梦中见到的那船,见到的西王来袭之人的阵型。见到的他们的指挥、武器,等等等,秀花都飞快地画了出来。
开始景灏还不知道秀花在做什么,但是随着秀花画得越来越多,景灏惊诧的表情越深。
到最后,景灏干脆不再看画,而是用审视的目光看着秀花。
秀花全部画完之后,将那摞纸直接拍在了景灏的怀里。道:“行军打仗的事情,你比我懂。你看看吧。”
景灏接过那摞纸,却不看,只是依旧看着秀花。
秀花迎着他的目光,红红的眼睛还带着雾气:“怎么?怀疑我?”
景灏摇摇头,不说话,依旧只是看着她。
秀花硬挤出了笑容。只是她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表情或许很难看:“觉得我中邪了?”
景灏依旧摇摇头,这才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几日你这样忧心,一时梦中见到。也是有的。”
秀花苦笑一声,疲累地说:“这不是梦里的,我要是对你说,这都是发生过的,你信不信?”
景灏笑了,用哄孩子的语气道:“信,你说的,我就信。”
还是不信,秀花想着,却也不怪他。
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若不是她置身其中,也是不会信的。
景灏见她又沉默了,想了会儿,才问道:“少当家的,我只是想知道,你刚才到底为什么才会晕过去?”
秀花依旧握着那块玉佩,半天才缓缓地道:“厉晋阳,船里下来的人里面,有厉晋阳。”
***
秀花如此说完,景灏先是恍然大悟,再是陷进了深深的思索之中。
厉晋阳竟然会隐瞒身份,亲自到西王这里,是为什么?
景灏虽从未与厉晋阳打过交道,但是对这个孟商部族的新王,却也算了解。
如果不是有什么东西值得,他一定不会亲自来这里。
景灏正在想着,秀花却道:“船工。”
“什么?”景灏一时没能明白秀花的意思。
秀花看向那摞纸,笃定道:“船工,一定是船工。”
景灏看看那摞纸,其中有一种,画着那船内里的样子。
确实超出了景灏所知的范围。
“难怪,一个匠人,也能让厉晋阳亲临……”景灏看着那张纸,喃喃道。
“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让他亲自来。”秀花看着那张纸,道,“先生,答应我一件事情。”
“少当家的请说。”景灏放下那张纸,问道。
秀花抬起头,看着他,道:“待来日大战之时,请务必要活捉这个船工。”
景灏没有说话,只是又低头看看那张纸,才道:“少当家的,确定那船工会一起来么?”
秀花点点头:“先生都没有见过的东西,西王的人未必都能驾驭。那人敢造出来这样的东西,就一定要能用才好,所以十有**,这人会在船上。”
“所以,先生务必答应我,活捉此人,不能让他留在西地,尤其是,不能让他落在孟商部族的手里,否则,天下……就真的成了厉晋阳的天下了。”说到最后,秀花的语气中带了恳切,却也知道这是强人所难。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她自认以自己的水准,也只能当当军师,最多站在后面,当当弓手了。
活捉一个甚至不知道长相名字的人,要有多难?
她本以为景灏会拒绝,可是景灏听她如此说,却立刻应道:“好,我答应少当家的,只要这人活着,必不让他落入厉晋阳之手。”
秀花这才破涕为笑,道:“谢谢先生,麻烦先生了。”
如果,这个船工真的是她的老乡,那么,秀花也只能说对不起了。
或许对于这位老乡而言,称霸天下很重要,但是从她的梦境来看,这位老乡所做的一切,不过是给一个残暴的人做了嫁衣而已。
秀花想着梦中的故事,心口有一阵疼痛。
景灏看着她,又道:“少当家的,景某也有一事,请你帮忙。”
秀花听说,抬起头看着他:“何事?”
景灏却又犹豫了,不过看着秀花的样子,还是道:“这次对阵,不论少当家的多么担心,都不要亲上前线,好吗?”
秀花听说,笑问:“先生觉得,我不能上阵,做个将军?”
景灏失笑道:“岂敢岂敢?少当家的胆大心细,侠肝义胆,重情重义,巾帼不让……”
“停!”秀花打断他,道,“先生这说的,都不是我。”
景灏认真道:“是,这都不是少当家的,因为少当家的虽然胆大心细,侠肝义胆,重情重义,巾帼不让须眉,却也不肯混入这浊世之中,只想随大当家的一起,守一方安宁。此番之事,景某已经多有抱歉,战场之上,刀剑无眼,更何况……”他看看手中的那摞纸,道,“看这个样子,我们要赢也是极难,所以,景某不想你涉险。”
秀花看着他真挚的表情,笑了:“不好。”
景灏一愣,急道:“少当家的……”
秀花长长叹了一口气,道:“说没人能独善其身的,也是先生;让我置身事外的,还是先生,先生这变得,也太快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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