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百壮汉,外加赵鹏的妻弟,堂兄,王昆的兄长,表亲以及同村五户,总计两百三十三人,将近黄昏时分赶到周庄。
就算没有前两次沿途乡绅的照应,一行人依旧徒步顶着烈日走了数十里,到周庄时体弱的赵鹏妻弟几户都坚持不住。
“你不要怪王昆,这是我做的决定。就算出了人命赵鹏也怨不了我,几百人的生死总比他妻弟一人重要。”
让周原没想到的是石元又一路跟了过来,看到须发皆白的他即使憔悴得脱形,还强撑着帮忙指挥众人就地休整,周原心酸不已,忙要扶他到庄里暂坐。
石元摆手挣脱道:“死不了!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阿原你说的话可当真?入冬之前我河间流民你能接手多少?我不瞒你,就这十多天里,我河间府过来的,每天死的都在十人以上!都是因体弱有病被我断粮饿死的!”
紧抓住周原的肩膀,石元红着眼道:“我现在手中还有的是一百四十七两银,铜钱九万七千五百多,粗粮三千四百四十担!算上每日收的约一万钱,够我江宁城下六千余口撑到年底!”
看着石元赤红双眼中的期盼,周原心下发痛:手握六千余众的如此豪雄,全部身家算上自己让王昆所带,也不过两百余两银!为让更多的乡人活下去,甚至狠心抛弃弱小——要为六千多乡人艰难乞命,石元心中煎熬可想而知。
只是就算一人一日一斤口粮,又如何撑得了那么长时间?
“除拼架和做活的外,其余每人每天半斤吊命!那些说他做甚?数千条人命,还有三千多人在路上!王昆让我只管放心,可不说清楚我如何放心得下!阿原,我可是就等你一句话!”
周原点头道:“石公你不要急,我既然说出口,那就总有几分把握……”
只听周原讲了个大略,石元就兴奋的拍腿喊道:“好!好!信了!阿原你真乃当世人杰!我石元不如你太多!”
周原笑道:“石公不忙着叫好,这其中也有些问题,我若要灭王虎,手中乡勇就算操训得再精锐,水上没可靠的人手也是枉然,所以下一步还要操训出一都水军出来,而且就算成功拿下对面荒滩,第一年能安置的人手也不可能太多,而且也要为黄公那里分担部分才是。”
“老黄那里应该,应该!这么大场面让他真定的过来两三千不是问题!水军简单!我们北方人虽不习水,可以学!就算拿命去填,我也一月之内给你一百水性好的汉子出来!”石元大力的拍着周原臂膀赞道:“我看那些所谓世间豪杰,全都比不过你!比你都差得远了!能翻手间找出数万人的活路,阿原你真是少年英雄!其他尽管放心!有我等在,除非我等血流干,人死绝!没人能动你一根寒毛!”
周原被石元拍得生痛,也只能生生忍住,石元开怀大笑中招手叫过一个青年,让他对着周原行礼。这青年二十三四岁年纪,面相虽然看起来有些文雅,却极精壮,超过六尺半的身高,虎背熊腰如同一座铁塔般。周原见他眉眼间也与石元有些相像,知道该是石元之子。
“我儿子,石雄。成家了。比他那不成器的弟弟石生也要让我省心。”石元指着石雄道。
石元又肃容道:“当年你曾祖郁病而终前曾让我和你祖父在跟前发誓,要尽一生之力洗脱我石氏之祖带来的羞名,也要尽全力帮助北地受难民众。你祖父虽为河间流民争命而死,但也勉强当年的北地难民收留下来,而我数十年来竭尽所能,也只勉强将这件事做到三五分,这次近万河间府流民赶到,我已经是束手无策,幸亏有周公子全力臂助,才让我等北地苦难有了生机!你祖父和我数十年来未做到的,如今周公子举手之间便做得妥当。不但是我石家欠周公子的人情,这江宁周边有数千上万北地之民皆欠周公子一条命在。周公子乃是当世俊杰,我已经老了,想报答周公子的恩义已经有心无力,你以后就追随于他,不管是为奴为仆,你绝不可有一丝怨言。若有任何人胆敢加害与他,那他的命就是你的命!你死之前,万不可让任何人动他分毫!”
石雄扑地拜倒,举手朗声道:“孩儿谨记爹爹教诲!此生誓死追随周原周玉轩公子左右!以报答公子对我河间石氏大恩,若有违此誓,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
周原冷不防被石元制住,生生受了石雄的大礼,也是动容不止。抬手让急赶过来的护院离开,将石雄从地上拉起后,心中激荡的道:“石公你过誉了,太过了!我周原如何值得你与石兄如此看重,以后我与石雄你便兄弟相称。是人都有私心!我周原当然更不例外。说起来是收容了北地流难,可北地这些人何尝不是在为我劳作耕种?比之石公你如此大公无私的豪杰,我周原的品行简直可以说是不堪入目。”
石元不以为意的道:“给他们地种,自然就要收租,给他们饭吃,自然便要为你卖命!如此天经地义的事,何来不堪之说?更何况你是给了他们活路。”
见周原还有话说,石元哈哈笑道:“你要如何待石雄,我不会管!这些年我也是累了,这副担子本想交给雄儿与生儿,又想他们若如我这般,怕也是一生操劳不休。我这做爹的其实也是有私心,我想的便是等你将对面荒滩开出,至少便可容我北地数万流难,那我也可以脱手休息,而雄儿他们也不必如我此生般过活。不说,你既然尊我为长辈,今天我难得高兴,那就要陪我喝酒!谁不喝到天明就是怂货!”
周原心里一阵突突,强笑道:“石公!小子我每日操训可不能落下的。而且我还有一事相求,喝酒就先押后如何?”
石元大笑道:“啰嗦!先喝酒!要求我事还这么磨蹭?不喝痛快了绝不答应!哈哈!”
话虽如此,周原将他与王蝶儿之事和盘托出时,石元当即一口应承下来,还立刻到竹楼当这王蝶儿的面拍板定下。
以千百年来的习俗礼节,即使只做一个保媒人,石元此举也是相当出格,更遑论如周原这般欲暗中以正妻之礼娶一妾进门?若说胆大妄为视世俗禁锢如无物,便是豪杰如石元这等人物,设身处地怕也是不能做到。王蝶儿即使得了周原的应承,也知自己的原郎向来言出必行,只是真等到石元当面提起,也是忍不住滴泪如珠。
石元将热泪盈框的王蝶儿自地上扶起,感叹道:“都说有女当嫁状元郎,在我看来,那些所谓的翩翩状元都不及我们阿原!便是我石元若有女,也定当嫁给阿原这般情深义重的少年英杰……”
将石雄唤到身前,石元沉声道:“此等事的轻重,你也该清楚,阿原能当你面说出,那他对你是如何信任,你更是应该明白!你万不可辜负了阿原的信任!我曾说过,我石元此生受誓言所累,最对不起的,便是你娘,你死去的兄长和你,但我此生坦荡无悔!也望你如我一般,一誓既出,便当一生谨记!”
石雄肃容道:“爹爹自幼教诲,孩儿早已铭记此生!”又拱手对着周原道:“公子如此信任于我,石雄当铭记于心,但公子也不该将此事轻易告之……”
周原笑道:“既然我当你是兄弟,那自然是绝对信得过的。其他不说,蝶儿,来与我一起给石公和兄长见礼……”
自在这个时代复生以来,周原所见所知人物不知几许,但能让他打心底佩服的唯有如杨邦武、黄正达、石元等寥寥数人,其中尤以石元对他影响最大。即使以他看来石元自幼时立誓后便一生不违有些过于古板,但相比后世誓言如儿戏的轻松,他则更喜欢这时代人追求坦荡无悔的简单,而这又偏偏是他无法做到的。
王蝶儿执意今晚不回家,连带王哲也赖在庄上,周原便打发一个护院去城中王福家报信,吩咐庄上准备两桌酒席。
算得上是喜事,周原也当年节来准备。杀鸡宰羊,淘洗腌肉,加上乡间时蔬,满满当当的两大桌,大坛的黄酒也搬了十数坛,这段时间庄上众管事都辛苦劳累,也当是犒劳犒劳。
周原、石元、石雄、陈宜、陈瑜、周良、林忠及王威八人坐了一桌,其余则是王昆、赵鹏、周阳、高仪、李二牛等几个乡营都头,外加陈季云以及王哲一桌。由王蝶儿领着几个丫环在旁边斟酒添菜。
周良与林忠都记着自己的身份,三巡酒后就先下席,王威留在桌上,不过他如今的身体还不太能饮酒,大多都是陪着众人,端碗也是浅尝辄止。李二牛即使再嘴馋,因周原有当值不得饮酒的严令,猛塞一肚子肉食后便提前下了席,其余人等拼成一桌,喝得暗天黑地。
陈宜陈瑜早就被灌倒抬了下去,陈季云也被欺负得一塌糊涂。今晚上石元兴致尤高,不管谁来敬酒,都是来者不拒,周原见他居然能坚持到现在,也当真是海量。
“好!小小年纪就有如此酒量!了不起!就冲你这胆量,也要称你声小英雄,看好!老夫也干了!”
大笑声中,石元与王哲碰了碗,一口饮尽,又拿起酒坛满上一碗,还给王哲满上,豪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不喝三碗不称雄!英雄可从来没有当怂货的道理!来来来,小英雄当与我再干三碗……”
看到石元今晚无所顾忌的痛快,周原知道这个习惯将所有东西都抗在肩上的老英雄终于是能稍微轻松轻松。
再好的酒量也架不住人多,石元也真是痛快了,从上场就是碗到酒干,如此喝法,终于被周原领着众人灌倒后抬下去休息,场上余人则继续。
与王昆等人逐一碰碗,周原大笑道:“石公今晚可是尽了兴,我们可也不要落下,平日里那么些狗屁尊卑都给他娘的丢到一边去,这只要上了酒桌,那就是兄弟!来,兄弟几个,走起!”
酒是种很奇妙的东西,尤其在这个人性相对淳朴的年代,原本陌生的几个人或许只因为一起大醉一场,便成为肝胆相照的一生好友,流传颇广的酒场佳话多半便是从此而来。而且绝不是一个两个。
到了最后,桌上的其他几人也是完全放开了平日身份的束缚,大呼小喝的你来我往,以至于连最后怎么收场周原都没了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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