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颜之闵听得她后面的话便心中隐然有了个大概的猜想，不让他出去见人，也不让他与嘉和见面，那么必定是有与他有关的事情，但她不肯说明或许是有其他的考量。他素来就不是个会为难人的人，虽此时心中有不少的困惑，但仍旧点点头答应了。
夜风轻轻拂来，将池中的荷香拂荡开来，透着丝丝清爽的凉意。颜之闵望着眼前的倾城，他总觉得今日的倾城似乎有些不一样。没有平日里的故作威严，脱去代表皇家专享的黄色衣袍，眼前的她亮晶晶的眼仿佛是个俏皮可爱的小姑娘。
“其实你白日里的话，我想了想。”颜之闵缓缓开口，引来倾城微微偏头相看。“若你日后不再那么草芥人命，我也会与你好好相处的。”
他略微有些笨拙的表示着自己的善意，倾城“噗嗤”便笑了出来。“以前总觉得你和之翊哥哥不大想象，现在倒是觉得你们果真是堂兄弟。”
“之翊，颜之翊？”这个很久不曾被人提及的名字忽然钻进颜之闵的耳中，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我与之翊堂兄却是一面都不曾见过。我出生在宁州，十年前才随父亲回到京畿，那时之翊堂兄已经不在了。”
“从前之翊哥哥也时常进宫的，不过他和你不一样。”倾城撑着头陷入以前的回忆：“他老是摸着我的头说‘倾城啊你要厉害点，不要被别人欺负了。’不像你老觉得是我欺负了别人。”
“世人都知道你是陛下最宠爱的长公主，谁人敢欺负你！”颜之闵对倾城的埋怨觉得委屈，这位长公主不去欺负别人就不错了，谁敢欺负她还不得被扒了皮吊着打。
倾城闻言，眸子一暗转头看向池中的芙蕖，长长的叹了口气。
“还真有人欺负你么？”颜之闵仍然不信，但见到倾城这般模样他也有些不忍心。“太子殿下这般依赖于你，哪怕你不是长公主也没人欺负你的吧？不过我也很是羡慕你与太子之间的深厚感情。”
倾城闻言淡淡一笑，却没有搭话。颜之闵望着她，似乎能感觉到她身上渐渐弥漫出来的悲伤情绪，但她不说话，他也只好默默的相陪。
这样的夏夜里，他与她没有争执没有吵闹，而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起，听着荷池中偶尔传来的蛙叫声，享受着月光的照拂，夜风的清凉。这个场景在许多年后，一直不厌其烦地出现在颜之闵的脑海里，他只怨恨当初为何没有能夜夜都如此与她相依相守。
“其实……”沉默良久之后，倾城慢慢地开口：“其实我不是你姑母懿德皇后的亲生女儿。”
这件事颜之闵曾听李仙宛提及，并且在朝中重臣例如他父亲颜相那里都不是秘闻。他只是没想到会听见倾城亲口提及此事。
“我是废帝与妖妃的孽种。”倾城自嘲地笑了笑，她知道颜之闵的目光一直都落在自己的身上，但她却不敢回头看，因为她害怕看见他与其他人一样鄙夷的目光。“我能活在这个世上就算不错了，所以我不应该像现在这样仗着长公主的身份四处招摇。我知道，在世人的眼里都是这么想的。”
“你应该也是。”倾城稍微顿了顿，不待颜之闵的答案抢着说：“这不怪你，要怪只能怪我的出身。他们都以为我长大了才知道自己的身世，更甚者，父皇到现在都还以为我不知道这件事。可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母后的确待我很好，但她却不喜欢与我亲近。我看见别人家的孩子，延晖哥哥那样的男孩子，他的母亲都会在表扬他的时候亲吻他的脸颊。
所以我很努力，想得到母后的赞扬，得到母后亲吻我的脸颊。延晖哥哥说只要努力念书，得到先生的表扬，就能到大人们的喜欢。我很努力地去学东西，可是……可是母后不仅不喜欢，还将我狠狠的惩罚了一顿。我的乳母告诉我，母后更喜欢无才便是德的女子，我将屋里的书都扔了，也不再去国子监。
后来我长大了点，有日父皇兴致所致要考我的学问，当我一个都没能答出来时我看见父皇那失望之极的表情，我就知道了母后的做法不是对的做法。我其实想让母后安慰我的，可我却在帷幔后面听到了那些关于我身世的话。
原来我不是母后的亲生女儿，我只是个孽种。是父皇强硬地要留下我，而母后收养我不过是为了讨父皇的欢心。母后心里实则是厌恶我的，或者说她最厌恶记恨的人是我的生母。
我不知道我的生母又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在所有的文献里能查到的，她都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坏女人。她迷惑废帝，搅乱超纲，致使废帝的帝位被罢免，群臣拥父皇登基。可有一点我是能确定的，那就是她的确美得倾国倾城。因为我的名字便是父皇亲自取的，父皇说我长大以后一定会拥有与母亲相似的容貌，所以我叫倾城。而我原本的名字被换成了我的封号，据说那是我生父为我取的。永乐永乐，我想他的意思应该是希望我永远快乐。”
她再次笑了笑，颜之闵却看见了当中的苦涩。一个前朝的孽种，活着已经非常艰难了，更何况她还是那样的身份。人人仰视又人人鄙夷。
“母后常常说，我是长公主就应该有长公主的气度，那些伺候我的人都是下人，我要有御下的能力。御下的能力不外乎就是杀鸡儆猴，多杀几个人就能树立起自己的威望。”她忽然转过头，笑着对颜之闵说：“你看我是不是将这点做得很好？”
颜之闵陷入震惊之内，他没想到他那位贤后姑母竟然会这样教倾城，哪怕倾城不是她的亲生女儿。她不仅不让倾城学习认字，还刻意引导她的残暴性格。即使有再多刻骨铭心的恨意，在颜之闵的认知里都不应该使出这样的手段。她害的，是倾城的一生，一个人的一生。
“你也许会觉得母后这样的手段有些过分，但对于我来说确实是受益了。在母后活着的时间里，宫里没人敢欺负我，我又有父皇宠着，的确是过着人上人的生活。你不知道的，母后走了之后，宫里人就连一直喂养我的乳母都敢光明正大地爬到我的头上。如若不是用母后的手段，我哪里还有立足的地方？”倾城看着颜之闵仍旧震惊的模样，轻声浅语：“宫中是世间浓缩的影子，每个人都想着要如何才能站在最顶端的枝头上。所以我有时候做事或许在你看来手段有些残忍，但那是我生存下来的倚靠，守护嘉和的倚靠。”
“你……”颜之闵终于明白了倾城为什么会有这般极端的性子，他的一生直到现在都过得顺畅，除了被迫娶了倾城这件事外。没有见识过黑暗谷底的人，怎么能够理解出那里为生存而进行的各种争斗。“那你会恨嘉和吗？”
嘉和是懿德皇后的亲生儿子，懿德皇后如此待倾城，她亦可以报复在懿德皇后亲生儿子的身上。
倾城淡淡地笑了笑，她轻轻地摇头：“不恨。我答应过母后，要守护住嘉和。”
恨？她怎么能恨得起来呢？那些无数恐惧的夜里，是那个小小的圆团团的孩子，用胖乎乎的小手抚着自己的脸，用稚嫩的声音告诉自己，“长姐不要怕，嘉和会保护你”。
世上不会有无缘无故的恨，懿德皇后恨她是源于她的生母，但无论怎么说懿德皇后却是保住她，养育了她的人。当年若不是有出身颜家的懿德皇后提出收养她，哪怕是容卿再坚持也很难改变她被杀的命运。上一辈的恩怨就在她这里结束吧，她想给嘉和的是另一番崭新的人生。
被月光拉长的身影，娇弱却透着倔强，还让颜之闵为她而心疼。他想他应该要重新认识这位传闻中嚣张跋扈的长公主，与她真正的好好相处。
她似一朵狂风暴雨中簌簌发抖的花朵，明知自己的命运是即将掉落却还在坚持着，只为守护给别人的承诺。他很想给她一个拥抱，将她护在自己的羽翼下，让她不再害怕发抖不再被风雨侵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