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大雪一落就是百年,连绵百里的琅中谷一片素白。自我记事以来,这场雪就开始下个没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我叫凤梧,正迎合了梧桐栖凤凰的话,我还有一个名字叫,九佩,曜父说,那是我前世的名字。
我是一只降生于烈火的凤凰,听说我出生那天,连绵万里的天空都染上了如同火焰的颜色,百鸟巢飞,吸引了来自四海八荒的人,这其中就包括我的曜父。
我不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事,总之到最后,我不得不接受的是,我那个不熟悉的君父二话不说的把我扔给了曜父,然后是同族齐歌,日日庆贺,据说此事一直是君父引以为豪的事,起初我并不明白,我只是觉得我君父何其残忍,把他最小的女儿扔给一个陌生人,这一扔就是上百年的不管不问。
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我的曜父,是亘古神尊第七的旌曜,尊贵至天,能得他庇护,是上至八百辈子也修不来的福气。
后来有一次,我偷偷回了凤崖谷,据说那是我出生的地方,传说亘古的第一只凤凰就诞生至此。
我见到了我的君父,此次之后,我回到琅中谷,对曜父更加厚爱尊敬,彻底打消了责怪君父的念头,甚至万般感激涕零,当初他送我给曜父是何等正确无疑的事。
此番变化只因为,见到君父初面,他便如同狗皮膏药般贴了过来,狠狠抱着我弱小的身子一个劲的猛亲了一番,然后道了一句
“臭丫头,这么久才回来看老子”
经过曜父这么多年的细心教导,我充分觉得此话实在是有违道德形象,太过粗俗,然后对比了一下,若今生未遇到曜父,而是在君父手中长大……
然后,我什么都没再想,转身决绝的飞回了那个终年落雪的琅中谷,直到现在,没有出过这里一次。
我在这个银装素裹的世界里和曜父一待就是百年,我的曜父,银发极地,深邃见不到底的眼里总是让我看不到任何倒影。
然而在他眼里,我所有的谎话都会不攻自破。
他身披月华,芳华无双,纵使一年中最极致的月光都是不及他半分的,我见到的人不多,可是我是知道曜父的风华世间无双。
直至后来,我才明白,世间清冷如月的男子莫过于曜父所属,可是,他却是静谧的,我常常看到曜父站在琅中谷最高的山顶上,一直看着以东的方向,那时的他就像于这天地溶为一体,世间万物都染指了他散发的悲凉,仿佛天上落雪都是冻结的泪,那种深入骨髓的悲凉沉淀了亘古绵长的岁月。
而我知道,曜父他,一直以来都在等着一个人,花开花落,潮生潮浮,他等的那个人却迟迟未来。
我未满一百,曜父是不会让我离开琅中谷的,岁月漫长,虽说是和人人敬仰的曜父一起生活,可是我过得是何其无聊,曜父喜静,我也不忍心去多多吵闹他,索性找到了同样生活在琅中谷的小妖小精们一起玩耍,他们都是身居世外,和我一样没有见过世面的精怪,所以索性连我曜父是何人,何其厉害都不知道,只是知道这个琅中谷之所以终年隔世,万物不息是因为有个灵物相护,而那个他们口中的灵物便是我曜父。
所以,他们一直以来都是极其待见我的,对我极好。有什么好吃的总是想着我,有什么好玩的,也要叫上我,只希望曜父能庇护这个琅中谷。
那是我第一次觉得有了曜父的庇护是多么幸运和骄傲的事。那时,我还没有出过琅中谷,年少轻狂,恍若无知。
这么多年,我的曜父对我最痛心疾首的便是,我并没有长成一个他希望的素雅文静,知书达理,温文儒雅的大家小姐,而是同满谷精怪胡闹成了个任性活泼,脸皮极厚的调皮鬼。
我在曜父手下,也不至于混得太差,天文地理,亘古通今的知识,我还是懂得,就是曜父说,我这个人太闹腾了。这是我一向让他头疼的优点。
天就要黑了,雪还是落个不停,透过纷纷扬扬的雪,我看到曜父点上的荧光居,荧光破雪而亮,我心里不由一暖,即使是在极致的黑夜里,它也能指引我归家的路。
曜父知道,我是极容易迷路的。
我跑着回去,迎面的吹过家方向的风竟是如此温暖,我笑着叫着
“曜父,曜父……”
然后,看到他出现在荧光之处,风度翩翩,如同月华,他向着我招手,声音也不知是不是雪的原因,竟是异常柔和,
“佩儿,跑慢些,我在这里等着就是”
我听得蜜一样甜,脚步却是丝毫没有慢下来,直到跑到他身边,牵上他伸来的手,展颜笑着。
然后,他拂了拂我身上的雪,就这样牵着我的小手,走进荧光之中……
我唱起了歌,是谷中精怪教我唱的,
“听风里怨鬼的笑,听水里精灵的哭,听火里判官的口舌,听树林里神巫的歌……”
然后,我没有想到,曜父也轻轻哼了起来,轻盈得飘落似雪,我听得呆了,我想这世间再也找不到比这更好听的声音,一直哼着,哼到了灵魂里……
外面夜深落雪,里面荧光柔和,温暖如斯,佳期如梦。
我想,我要和我曜父一直在一起的。
他总是别人眼里不可亵渎的尊贵的神,高不可及,目不可视。
而我说,曜父他便只是曜父而已,于千万人中,令吾向往矣。
琅中谷里总是月华柔和,而落雪无痕……
偶有歌声沉浮,
“听风里怨鬼的笑,听水里精灵的哭,听火里判官的口舌,听树林里神巫的歌……”
初遇夙华,是在我五十岁的寿辰上,那时在曜父的相助下早了五十年从一只光华陆离的凤凰涅槃成人,所谓涅槃就是接受天火灼烧,然后蜕变成人的过程。
正如曜父所说,我是一只上古重生的火凤凰,所以承受天火的能力就要厉害一些。
那日,整个琅中谷的天被染成了火焰的红色,同时吸引了众多琅中谷的生灵前来观看这件特别好奇的事,我想我必定不能丢曜父的脸不是,所以,面对炙热的天火时,我义无反顾,扑了扑翅膀就跳了进去。
可谁知,却犯了个天大的错误,至今想来想去,都觉得是那时自己太年轻冲动了。
因为那时曜父还没得急替我施以灵力护住我金贵华美的羽衣之前,我就已经被天火焚烧了。
以至于天火后,我变成了一只比乌鸦还要难堪的黑凤凰,我极美的羽衣瞬间灰灭。
那时,我走出烈火,笑得最大声的就是夙华,他这只白狐狸,笑得在地打滚。
然后我狠狠瞪着他,万般觉得他笑得太夸张了点,可是我转过身蹭了蹭曜父,一眼无辜天真的看着他,我知道曜父是不会嫌弃我的,可是我曜父却手撑着完美的下巴,细细打量了我一番,然后说了一句,那是我小时候受过的最大阴影,忧愁了十年,直到我又长出了更加华丽的羽衣。
曜父那时,轻轻开口,“这是曜父这生见过最好看的乌鸦……等新羽长出来了,就好了”
对一只凤凰最大的打击不过于说它像乌鸦。所以那时我头也不回的扑扇着黑扑扑的翅膀,离家出走而去……
去的地方,正是那只笑我最大声的白狐狸家,那时他未成人,我也因为羽衣受伤缓了成人,我想我是要为这件事忌狠他一辈子了。
可谁知阴差阳错之下,他这只自傲的狐狸和我这只涅槃失败的凤凰竟成了最好的朋友,想来想去,只能说那时我不懂事,交了些狐朋狗友。
那时原因很简单,他喜欢玩,我喜欢闹,从琅中谷河东,到琅中谷河西,都知道有我们两个让人头痛的家伙,一个惹不得,一个躲不了。
直到此事闹腾,被告到了我曜父那里,我想曜父荣耀一世,也没有此番被丢脸过。
所以,当我曜父亲自来接我时,我竟是忘了自己正是在离家出走这件事,屁颠屁颠的跑过去,一把抱住曜父,满脸欣喜。
结果是,曜父他一身洁净的衣袍被沾上泥泞,可是,我还是觉得,我曜父是世间最优雅的男子。
我抬头笑得合不拢嘴,曜父一直沉闷的脸色却最后化为无奈,他伸手拨弄我的额发,轻柔得就像是一阵春风拂面。
“玩够了吗?玩够了就随我回去”
“玩够了,玩够了,好,回家回家”
我任他牵着我的手,我喜欢这种感觉,他的手总是凉凉的,却又不沁骨。曜父就牵着我走,然后我们回家。
我知道曜父一直是不舍得打骂我的,对于我的任性和胡闹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所以琅中谷的居民们对于此事万般委屈和无奈,可是有什么办法,他是我曜父,又不是你们的曜父。
可正如夙华所说我其实是个软骨头,面对曜父的时候就唯唯诺诺,胆小如鼠。
我一向不削低于他的,我决心证明我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所以,有段时候,我处处和曜父对抗,他要我多吃饭,我就偏不吃,他要我习字,我就偏玩,我闹腾了许多事,可曜父却是不和我计较的,最后我忍不住问他
“曜父,你怎么不生气?不骂我?”
我问他的时候,他正在看一本叫做《长兴》的书——愿求长生,不过愿兴华千久,永乐长恒。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无辜的道“叛逆期的孩子,听说都得顺着,我以为你喜欢这样”
然后,我从此再也没有故意违背过曜父,在曜父面前,我怎么可能赢。
我此生唯一听从的就是曜父,这不是害怕,而是一种深入到骨的敬爱。那时我始终相信,最疼爱九佩的莫过于曜父了。
夙华成人那天,我正把从狼兄家捎来的烧鸡带过去,谁料狐狸洞外坐着个一身白衣的偏偏公子,我当时第一反应就是夙华家被盗了,谁料他桃花眼笑得弯若月,一口白净的牙如同雪一样,他跑过来,二话不说就夺了我身上背着的烧鸡,一向都是我欺负别人的,哪有别人欺负我的份,所以,我扑扇着那时已经初生稚羽的翅膀,张口一咬。
疼得对方张口就叫“九佩,你是只乌鸦,要有乌鸦的尊严,怎学人家狼兄的本事”
我半天没反应过来,待反应过来时,我又咬了他一口,道“臭狐狸,本小姐是凤凰!”
待我羽化成人那天,一直叫我黑乌鸦的夙华愣是半天都回不了神,他硬是不敢相信我这只黑黢黢的东西,也有金光华美的一天,我新长出来的羽衣,光彩夺目,如同炙热烈火,而我,终于成人。
可我终究是早了五十年成人的,所以倒还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模样,可就算如此,我已经算得上是楚楚可人了,曜父看着我,点了点头,颇为满意。
琅中谷的生物一致认为,曜父不愧是曜父,身边的人个个水灵动人。
一来二去,我却是没有看到夙华的,再见到他已是一月之后,同他而到的还有他准备了一月的十里聘礼。
他脱胎换骨般肉麻起来,说是要和我白举齐眉,执手到老,说是一世一双人,不离不弃。
他说了很多,到头来不过是想让曜父把我嫁给他。
可是,我想了又想,最后归结于,我突然大变是不是把他吓着了?
夙华是被曜父赶走的,我从来不曾想到,一向华贵的曜父竟会不记形象的生生把人赶走,而我,就像看了场闹剧,笑得没心没肺,那时,我只是个孩子,还不懂得嫁娶之意。
只是觉得曜父这样,是不想让我离开他。
那夜我睡不着,赖皮的蹭到曜父的床上,硬要抱着他,让他给我讲故事,月华如洗,曜父隐在月华里,流露出悲凉孤寂,我抱着他,抬头看着他说
“曜父,佩儿会一直陪着你的”
他深邃的眼渐渐柔和起来,渐渐映出了我的影子,他嘴角钳笑,温和若雪,伸手揉了揉我的发丝,开始给我讲故事,
“以前有一个女子,她兰华天姿,绝世无双,她的歌声只要听过一遍,就深入灵魂,至死方休……”
曜父讲了很久,声音平淡,听不出任何感情,偶尔有几处停顿,我早已不知不觉间睡着,可是我知道曜父还在讲,就像是在讲给自己听的一样,像是一个诅咒般……
那夜,我的梦里出现了那个故事中的女子,我只是看不清她的样子,可我知道那就是她,我不知道她是谁,
只听到她手上握住的风铃,随风响,一直响到天边……无休无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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