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记事以来,我最不能忘怀的就是曜父站在琅中谷最高的地方,以东为视,一身落雪的样子。
那时的他,眼里是看透世事炎凉的过度静谧,一身银色,仿佛就要和这素雪的天地溶为一体,光是看着这一身风华,就觉得曜父是立足于九天之外的神,风不惊,云不扰……
可是,那时的他安静得让人害怕,让人难过,我知道他在等一个人,一个这么多年都不曾回来的人……
一个他心心念念,让他甘愿独守寂寞的人……
有次,我偷偷跟在他身后,看到他伸手接住素雪,他的手竟然比那雪还要白净几分,漫天落雪之下,我听到他轻昵
“阿九……阿九……”
我知道曜父不是在叫我,因为他从来只叫我佩儿,我从来没有听到过曜父这么柔和悲凉的叫过一个名字,仿佛那是世间最悲伤的哀乐,听得漫天飘落的雪都像是为他流的泪……
然后我哭着出来,从曜父身后一把抱住他,着实把曜父一楞,他低下身子才与我平齐,他伸手拂我的额发,
此时,我在他的脸上再也找不到一丝前一刻铺天盖地袭来的悲凉,
“佩儿也在为曜父难过吗?”
我点点头,泪水更加多了,曜父眼里的冷漠渐渐染上了一层温色,嘴角也潜上笑意,那是只有在我面前才出现的曜父,如同极夜里清冷的月华,一直指引我回家。
“佩儿乖,给曜父唱首歌吧!”
然后我就开始唱了起来,带着哭呛的歌声,空灵的飘到云里,断了岁月。
“听风里怨鬼的笑,听水里精灵的哭,听火里判官的口舌,听树林里神巫的歌……”
他站在我面前,牵着我的手,我突然觉得他的手竟然有些磬骨,雪顺着他的银发滑落,我听到他的声音,飘渺得有些不太真实
“佩儿,等到琅中谷的雪停了,我们就离开,好不好?”
“为什么要离开?”
“佩儿……”他只是叫了声我的名字,然后迟迟没有说出下文。
我抬头看着他,他眼里深邃得看不见任何倒影,我摇了摇他的手,告诉他
“曜父去哪里,佩儿就去哪里”
他的叹气声在我耳旁久久不息,那时我并不懂,我只是想在曜父身边,陪着他看花开花落,我以为曜父也是这么希望的。
可是,我却不知,陪他看尽细水长流的那个人注定不是我。
“佩儿,你总会长大的,凤凰是渴望自由的神兽,曜父希望你能明白”
“曜父,你会不要佩儿吗?”我极度害怕,紧紧抓着他。
“曜父不可能陪着你一生,佩儿,你是亘古遗荒的神兽,你注定要肩负起凤凰一脉的长生繁荣。你之所以在我身边,是因为我选择了你,你注定要成为凤凰的王”
那时,我开始不得不接受一个残忍的事实,我不可能永远像个孩子在曜父身边,我身上肩负着一族的使命和召唤,我的出生是为了繁荣和振兴一个快要落魄的神族。
而我的曜父,不过是再一次偶然路过的情况下,选择了我。
“佩儿明白,可是曜父不是说,凤凰是渴望自由的神兽,那么我,为何又注定束缚在那个冰冷的王位上接受臣民膜拜?曜父,那样的生活,真的不感到悲哀吗?”
曜父却没有再回答我,眼里却是越加深沉,我一向是个懂事的孩子,懂得人情世故,也明白世态炎凉,可是现在,我站在曜父身边,我却认不得他了,更不懂得自己。
最后,我说“曜父,佩儿一定会成为一个万民爱戴的王”
只要是曜父希望的,佩儿都可以做到,都必须做到,哪怕孤苦一生,哪怕凄凉一世。
不为天下,不为万物,只为你,是佩儿的曜父,你所给我的,是我一生也不会失去的永恒……
在我百岁那天,一直连绵下了百年的大雪终于停了,天空像是水洗过一般,沉如深海的蓝色,我没有见过海,听说,那是一片静谧的蓝色,延绵不尽,生生不息……
我花了足足一天的时间告别了琅中谷所有的精怪,那些曾经誓死要赶我走的,那些说过恨透我的,个个泪流满面,依依不舍,就连被我欺负得最厉害的狼兄也二话不说的把它家最肥美的烧鸡塞给了我,最后还留下个娇滴滴的样子,实在是像个被我抛弃的小怨妇一般。
而夙华,自打被我曜父赶走之后,就再也没有碰过我一根头发,这次,他趁着夜色,偷偷找我,我们在以前常玩的小池塘前,死死抱在一起,然后痛哭淋漓,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相护调钏。
我一直以为,夙华是整个琅中谷我最好的朋友,我们有苦同享,有难同当,要是算上那次偷吃狼兄家烤肉,被发现并且逃亡的事,我和他这也算是生死之交了。
可偏偏夙华,对于要娶我这件事愣是没长记性,一来二回,反被曜父赶走过数次“夙华兄,此次一别,也不知多久才能相见。你定要看好这个琅中谷上上下下几百条命呀”
“九佩妹,放心,出去后,可不要忘了这个琅中谷里还有为君苦等着你来嫁给我呢,长日漫漫,孤身只影,九佩妹,可要早日回来”
然后我狠狠一记打在他头上“狐不要脸,天下无敌,夙华兄,还是另觅佳人吧”
他揉着头,极度委屈的看着我“九佩好狠的心,真真对不起我给你拿的烧鸡了”
我也不理他,吃得香甜,出了琅中谷怕就难以找到这般肥美的烧鸡了。
雪停的翌日,曜父牵着我的手,我们迎着清晨东方天际的第一缕阳光,头也不回的离开了琅中谷……
我记得那日的天空沉静深蓝,没有见到一片白云悠悠。至此一生,我都再也不见那日光景。
身后的琅中谷中传来那首空灵的歌声,像是一场此生无缘的诀别……
我亲爱的琅中谷,我愿你永远沉睡在此,不被尘世惊扰,不入红尘半步,唯有安详,浓成一首永不间断的歌……
琅中谷外的生活总是漂泊不定的,就像是离了岸的船只只能随着风飘到四方。
而我不过是跟随着我的曜父,我以为只要牵着他的手,就能和他一直在一起,可是岁月无常,那双手总有放开的时候。
以前在琅中谷并不懂曜父是何其尊贵,只是觉得琅中谷万物都依靠他生存,便以觉得是非常了不起的了。
可以后的日子,我才算是真正觉得什么是亘古神尊浑韵天成的威慑,那是亘古不变的从心到骨子里的膜拜。曜父所过的百里之地内,万兽朝拜,四海臣服,亘古的尊谛从他身上散发出来,久久缠绵,百日不去……
有时我会想,曜父终其百年都在琅中谷过活,实在是为了天下苍生找想,谁受得了被那终日亘古的厚重感压得起不了身。
可是,我却开始觉得难过,身在高处,尊贵到没有朋友的日子,莫不是孤独寂寥吗?
我听说,亘古神尊总共有十位,他们相生相克,才有了现在的繁荣昌盛,那时我想,或许,曜父一直在寻找的就是那同自己一样尊贵的九个人,毕竟也只有那九个人才懂得彼此高贵神诋的孤独凄凉……
我是从那个叫百花杀的神兽中听到的关于曜父的事情。所谓百花杀的名号,我曾一度不满,同是亘古神兽,为何他却有个震撼的名字,而我却要叫九佩。
有次我抱怨到曜父那里,我的曜父总是眼带笑意的拂过我的秀发,像是憧憬怀念一段让他无奈却宠爱的岁月故事,最后,他只是隐着笑意,可眼里却无奈流露出怀恋。
他说“佩儿,没有办法,你该庆幸自己不是单叫个‘九’,她一向懒到极致,却好在给你选了个“佩”字”
曜父口中的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神?竟能让曜父心心念念了上万年,竟能让曜父每每提起都眼带笑意和那深入骨髓的悲痛。
可在曜父口中却是一个懒到极致的神,懒到给别人取个名字都嫌麻烦的神,我只知道,她单姓“九”字,是亘古尊神之一。
在见到百花杀之前,我实在是不能想象一个男子竟然能把红色穿得这么妖冶,日月度他风华,天地赐他名号,就是这么一个神兽,大摇大摆得像极了骄傲的孔雀,每每我这么说他,他总是极度鄙睨的看着我,说次等凡物是没有资格和他同日而语的。
但凡是亘古的神或修人的兽,都是有着不凡的面容的,像是曜父,月华如洗;像是百花杀,妖冶极致。
所以,习惯了看到极致的事物渐渐的也开始平常起来。
在我百岁受火劫之后的一段日子里,我灰扑扑,也没有灵力支撑我恢复人形,我们暂居在深水竹林,曜父临水幻化了一座竹屋,一年的时间,我们就在此深居浅出,然后在一个雨后的清晨,我初见百花杀。
那时,我扑扇这灰扑扑的羽衣,出门迎接曜父,可撞进我眼里的就是那抹在淡色里极其刺眼的红色,他极地的黑发同他眼眸一样深,他眉间一朵开到极致的花,在他浅笑之间越加馥丽华美。
那算是除了曜父之外我所见到的第一个让我叹息天道不公的人。同是亘古神兽,他却有着惊世的名字,相貌,而我至今都只是一个小孩子模样,在曜父的庇护下才能在这乱世里生存。
“七神尊,这只亘古的火凤怎在你手里养成了这么个嬴弱样?”
我一直记恨百花杀,怕也是因为初见时他的第一句话就狠狠伤了我的一颗赤胆忠心。
曜父笑笑摇了摇头,颇为无奈,最后,看着我石化不动的身子,对我招了招手,
“佩儿,过来”
我过去的时候,听到曜父颇为无奈的回答他
“毕竟她的主人不是我,刚受了火劫,难免让你看了笑话”
我一副委屈的看着曜父,我发誓那时我恨不得有一把大火把百花杀烧一遍,看看他如何在烈火烤枳之后,还能表现出神采飞扬,风采翩翩的样子。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他愣了愣,然后竟然捧腹大笑起来,
“就算是再生,这性子倒还是没变”
我与他最大的不同,就是他重生带着前世记忆,而我彻彻底底的忘了个透彻。老天总是这般不公平的。
这一百年的岁月里,我从来没有见过曜父喝酒。夜光杯在他如玉的手里,沉着香酩,他披散着衣袍和倾泄了发,斜卧在映月的湖上,一圈圈涟漪缠绵悱恻,他仰头,一饮而尽,嘴角泄露而出的一滴酒一直划到脖宇里。
我从来没有想过,一个人竟能把喝酒变得这么富有诗意的事,惬意却又精明,优雅却又慵懒。
我站在湖边,在这月色倾泄下竟看得呆了。月色交织,竟已分不清什么是梦,什么是现实。
听说,一个人喝酒占上一半的原因是因为心,心里难受,故借酒消愁。
可是,我想,曜父定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因为,他是神,千杯不醉,万杯不愁。明明是要麻痹自己,却反而让自己更加清醒起来。
打断我发呆的是近处传来的嗤笑声,我抬起头,就看到那以竹为卧的百花杀,仿佛他比我还在这里待的更久,因为,即使是在这样暗淡的月色下,我依然注意到了他沾露而湿的衣袖。
他二话不说,挥出红色缎带把我裹了上去,那时我已经恢复成人形,出落得虽没有他们两个好看,但也算是亭亭玉立,芳华灼灼的十二三岁的小女孩了,我被他抱在怀里,突的脸红急躁,我咬牙切齿,用力挣扎了半响,终于在对方稳如泰山的情况下,识趣的安静下来,因为,我的曜父就在对面,而我,不想被他看见,也不想打扰他。
我第一次见到百花杀安静的样子,因为在此之前,在我的印象里他好像一直都捉弄我个没完。而这次,我看到他严谨安静的样子时,我竟然有种惺惺相惜的感觉。
“我很多年都没看到七神尊喝酒了”他眼向着湖面,怀念得嘴角翘着笑意。
“很多年前的曜父是什么样子?我又是什么样子?”
他笑意更浓了,“七神尊他是个一根筋,你也是”
我楞了,他我实在不能接受他口中的曜父,可正想反驳,又看到他眼里流露出淡淡悲凉无奈
“认定了的事和人,就倾尽一切……你曜父他,在亘古时是出了名的清冷淡泊,如同天上月华,多少伊人芳心暗许却望而止步,就连那深海的龙女为见一面,不惜在琅中谷外苦等了百年,最后却一句话都没有听到,这件事,可是当年神尊们钏钏而谈的一大趣事。可这世间,谁又能真正做到清心寡欲呢?哪怕是尊贵至天的神尊,也是不能的”
“那阿九呢?你可认识十大神尊里的阿九?”
他笑容僵在脸上,伸手竟将我扔了出去,好歹我还算灵敏,否则这等高度摔下,怕会卧床几天的了。
我正想破口大骂,却被他周身劣气吓了一跳,在这安静的月色里,隐隐听到他在呢喃自诩
“我怎么没有想到,能让他出谷的就只有她了……九……他庇护你的神兽,他还是在等你的,只是当初你走得太绝,没有看到那场纷纷扬扬下了万年的大雪”
他低头对视着我,看得我一愣一愣的,我只是疑惑的回望着他,我不明白,为何没有人愿意告诉我,我知道,有些人的遗落已经在我心里变成了一个残缺的伤口,我一直在努力寻找,如同在找一场大雪的梦。
“九佩,知道真相的你又将如何呢?可是无论如何,七神尊待你如此,赎罪也是够了!”
在此之后,我每日里都会去缠着百花杀,听他讲我前世的故事,故事里陌生的我,在我羽衣丰满之前就已经是整个凤凰一脉的王了,是精明英勇的征战沙场,是调皮捣蛋的嬉戏玩耍,可是这都是我早该猜到的事,我总是觉得,我应该知道的不是这些,百花杀只是告诉了我,我应该知道的事,而我不该知道的事,却是真正的不让我知道。
我的曜父不允许他告诉我,我的心里总是空荡荡的,我想我定是遗落了什么重要的?
我问我曜父,“为什么我越加觉得我把重要的东西或是人遗落了呢?”
可是,他说“既然遗落了,那就表示不重要,佩儿,你总是要往前看的”
往前看?
我的曜父,你难道愿意放弃过去向前看了吗?你难道愿意忘记那个阿九,只陪着佩儿吗?
你的答案终是不能的……
我听说,深海里有一种装束,是把眉涂成如同雪一样的白色,它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眉沁雪,意寓着两个人举案齐眉,白首不离。
我想我一直在找的就是这样一个人吧,就像曜父,一直在找着那个叫阿九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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