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曜父要去哪里,我想曜父也是不知道的,他只是路过一个又一个的地方,渴望找到那个叫做阿九的女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他看那天地日月,恒静无言,看那青山长河,世代连绵,我知道就像在他心中,阿九从未离去,也从未改变!
只是,千帆过尽,饮罢飞雪,苍茫又一年岁,还是未知道阿九半点消息。
“曜父,佩儿会为你祈祷”
那时,我已经一百一十二岁了,离开琅中谷十二年,离开仲尼城四年,我已经长到曜父齐肩的高度,正是芳华少时,亭亭玉立。
曜父刻意带我去了一个叫千壶岭的地方,我见到了最为繁华的花海,延绵百里,五颜六色几乎覆盖了整个千壶岭。
以前生活在琅中谷,终日下雪,到处都是银装素裹,虽然不觉得寒冷,可是这样热闹的花海还是没有见过的,微风拂过,也尽是觉得温和,让我不由兴奋。
我觉得千壶岭是被上天眷顾的地方,这里美得太像一场梦了,我想到了夙华曾经装模作样说的一句话
“太美的东西总是容易被摧毁”
那时我并不在意,可是,如今我站在这片望不到尽头的花海前,我感到惶恐,担忧。
曜父到这里来是为了一个人,他叫袭奴,是千壶山上的一个神巫。
他世代家族,自亘古开始便守护着一个活陵墓,陵墓的主人就是亘古十大神尊之一的六绯襄。这上万里的花海便是由她残破的精魂所化,近几年这些花有枯萎之相,所以袭奴便怀疑是否六绯襄苏醒重生之日就要到了,由此,我的曜父不远万里,带着我前来千壶岭。
曜父是亘古神尊中第一个苏醒重生的神,我想曜父心里一定是很高兴听到千壶岭的消息的,因为那更多的意味着不久后我们也一样会有阿九的消息。
袭奴怀疑得没有错,因为当曜父看到这片花海的第一眼,我看到了他一向平静的眼里出现了些许光芒。
袭奴已经是一个二十岁少年的父亲,他正是四十壮年,看起来严谨正义。初见袭奴,他站在花海里,眉目里尽是忧愁,明明是壮年,偏偏让我感到苍老。
神巫受到亘古神尊庇护,可是却偏偏得不到长生,如同凡尘的人一般,生老病死,繁华枯尽。
袭奴的妻子就葬在这片花海里,早已同这片花海溶为一体,我想他定是舍不得这片花海的,不仅这里面有他世代的信仰,还有他妻子安息的魂灵,他的思恋。
他见到我们的第一面,惶恐的对着曜父匍匐曲膝,世代信仰的神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那是他世世代代都没有遇到过的荣誉,所有的尊敬都化作了受宠若惊的不安。
我倩笑出声,躲在曜父身后,偷偷看着他
“你会唱歌吗?神巫的歌?”
他愣了愣,脸上的惶恐也因为我的倩笑渐渐缓和下来,可依然还是紧张得蹦紧了身子。
“佩儿”曜父的语气颇为无奈,然后独自走向花海深处。
我让袭奴先站起来,他不会唱歌,可是他说他儿子袭远曾经能唱出整个千壶岭最好听的歌声。
曜父并不打算带着我去花海深处,索性我就拉着袭奴让他带我去见那个叫袭远的少年。
可是袭奴只是对我叹息,他说袭远已经不再唱歌了。
因为他的声音已经随着一场重病而葬在了这片花海里。
我初见袭远,他正站在花海里,和袭奴一样,只是他更有年少轻狂,病态的苍白的面色如同他身着白袍一样,苍白得让人觉得将要消失一般。
他对我笑,眼里深褐色,没有倒影。
袭奴告诉我,袭远身子嬴弱,他活不过二十一岁,也就是他将在下一次百花尽放的时候,葬身花海。
我不明白,袭奴身为一个神巫,为什么不救他,可是后来,我明白了,他不是不救,而是救不了。
曜父在花海深处久久不回,我想定是六绯襄苏醒的事绊住了他。
我在千壶岭的半月时间里都是和袭远相伴,他似乎没有朋友,甚至除了袭奴袭远,我没有见到其他任何一个人。
我总是在每个夜里闻到一种奇异的香气,它让我日日渐渐深眠入睡。
我问过袭奴,这种香气,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笑着告诉我,这种香是一种夜间开花的香气,这种花叫做折颜,可以治疗我潜水失眠的症状。
袭奴回答我时,我看到了袭远,他站在远处,以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我,看得我不自在,我笑着跑过去,拉住他逃走的衣角,我想我那时定是笑得纯净无害,
“袭远,你带我去找曜父,好不好?花海太大了,我找不到路”
他只是楞楞的看着我,眼里渐渐染上不忍,痛苦,和无奈。
我不明白,他在担心什么,是一日日的接近死亡吗?
“袭远,不要担心,我曜父是亘古神尊,他定会治好你的病的”
然后,袭远把我揽进他的怀里,怀里的冰冷让我不由打了个寒颤。
可是,袭远,他却哭了,他不会说话,直到我离开的时候,我才知道,袭远他那时抱着我,最想说的便是“对不起……”
那时我不懂,我以为他是害怕,我轻轻拍着他单薄的背,对他说
“袭远,我给你唱歌吧……”
那时,袭奴隐在黑暗里,我看不清他的样子,我看着延绵远方的花海,开始感到不安迷茫。
曜父身为神尊定是不会有什么事的,那我究竟在不安什么?
当那延绵到天边的花海一日日呈现枯败之相时,袭奴脸上的忧愁也越来越深,他甚至不让袭远再离开他半步,袭奴说,
“暴风雨就要来了,我不想让袭远再受到伤害,亲爱的九佩,你会救袭远吗?”
我看了看天,明明是万里无云,我疑惑的看着袭远,他的面色越加苍白了,连眼里都是不忍直视的恐惧。
“袭奴,你多虑了,这天是不会有暴风雨的。”我扭过头,不想再看到他们,我只是感到难过。
袭奴还是不肯放过我,他一直说“亲爱的九佩,请你一定要在暴风雨来的时候,保护他,求你救他”
而我看到颓败的花海,我说“袭奴,六绯襄的神巫是不会绝后的”
袭奴不再说什么,他只是带着袭远一步步走向花海里,所过之处,花落成一道落寞的花径。
在百花枯败的那天夜里,我在那种叫做折颜的花香中,沉沉睡去。
我梦到了琅中谷,那里依然下着大雪,可是我再也找不到在夜里那盏为我引路归家的灯。我看到那袭月华清冷的人影,可是我却忘记了他的风华。
他本该指引我归家,为何却使我迷茫。不对,他不是,我一直寻找的人不是他……他不会叫我小九……
我是在曜父怀里醒来的,袭奴他还是忍不住对我下了狠手,可是,不管他怎么做,他都低估了亘古神尊的威慑。
他以为他可以瞒天过海,我不知道他是太自不量力,还是疏忽了亘古神韵。
我跟随了曜父一百多年,虽然灵力聪慧没有学个精通,可对付世人也是绰绰有余的了。
袭奴告诉我,那种花香叫折颜,可是他不知道我早已知晓它还有个名字,叫做眠魂。那是一种毒花,普通人要是吸取它的香气,倾刻致命,而因为我是亘古神兽转化,只会沉睡,可是袭奴和袭远他们又知不知道,我已不是亘古之身,日日吸取,我将会永远沉睡。
我看到曜父在看到我醒来时,肃杀阴冷的面色才稍微缓和起来,我没有想到曜父生气起来竟是修如罗刹,如此可怖的事。
曜父这辉煌的一生,总有一两个不可触犯的禁地,一个是那个叫阿九的神,一个便是我。
我向他怀里靠了靠,“曜父……”
我感到害怕,他亘古的威慑让天地都变了色。这延绵百里的花海,早已化作了一片衰败的毁灭之地,这花海枯败是迟早的事,可是寸草不生的荒芜还是让我感到吃惊。
我开始注意到匍匐在他面前,恐惧失魂正瑟瑟发抖的袭远,他的面色比我见过的最白的云朵还要苍白几分。
我只是把头埋在曜父怀里,那袭来的冷夜香气倾刻让我心安。
我没有见到袭奴,他总是不愿离开袭远的。我想他到最后还是没能保住自己的命,我没有惊讶,毕竟他所面对的是我震怒的曜父,我只是没想到,我还能看到袭远,更没有想到他是能够说话的,他一直都是在骗我。
他之所以活不过二十一岁,并不是因为生病而身体虚弱,而是因为他触犯禁地,六绯襄对他的诅咒,而解咒的唯一方法便是亘古神兽的心头血。我也想象得到,我所带给他们的希望,袭奴所做的一切都没有什么错,为救自己的孩子,处心积虑的要我的命,可是他错了一步,那就是他不应该欺骗我,以我的性子,是为了袭远献出一滴心头血的,
可是,他这错的一步,就注定让他满盘皆输了。
我的心头血,他是得不到了,因为他们早已失去了资格。
我以为我会让他们回心转意的,可是,最终袭奴还是不信任我,他从始至终都是想救袭远,不择手段的救他的孩子。
“袭远,我给过你们机会的”我看着瑟瑟发抖的袭远,难过的叹了口气。
我看到他惊恐的愣住了,他是不是还想着自己是有机会的,他们有能力得到我的心头血。我想他们的确是有能力的,只是从开始就走错了路。
最后,我听到袭远生硬的说,“你原来早已看透,父亲,我们都太愚蠢了”他大哭了起来,是为袭奴的死,是为他们的愚昧。
“父亲,父亲呀——”
就在曜父想要结果了他的前一刻,我拉住了曜父的衣袖,我想我还是不想让他死的。即使他曾想要我的命,即使他一直都在骗我。
“曜父,六绯襄的神巫不应该断后的”
曜父见我坚持,只是不满的抚袖,然后转身离开,我哭笑不得,什么时候曜父也有小孩子脾气了。
袭远脸上尽是绝望,我想他快活不过明年了吧。
我听到他绝望的笑声,我已不在乎那笑声里的怨恨,嘲讽,或是愧疚,悔恨。可是我没有想到,他会将自己的手穿破心脏,然后,鲜血染红了他素白的衣袍和他的手。
我慌忙的用灵力暂时保住他的命脉,可是我却救不了他,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血一点点流尽。
“袭奴费尽心思想让你活命,你却一心求死”
他只是无力的笑着,然后看着我,说
“现在,我不感到抱歉,九佩,你只是失去了一个认识的人,而我,失去的却是我父亲。他丧命在你曜父手中,我既然报不了仇,就早些下去,陪他。”
“这个结局,是你们得的,袭远,我本让你活下去”我觉得悲哀。
他苦笑道“九佩,你以为你们能掌握生死吗?不要再可笑了!从此,我们的恩怨分明,你不识我,我不认你。九佩,你不懂,你永远不懂”
不懂得爱!
袭远死在我面前,全身冰冷僵透。
我想到了他温和单薄的笑,想到他站在花海中落寞悲伤的身影……
袭远和袭奴,就随着这片花海一起葬在这里,同他们心里艰苦的爱一起,隐藏起悲哀的秘密。
百花为冢,暗香以隐!
袭远死后,我只是感到不能笑了,我站在曜父面前,我告诉他
“曜父,我想君父了”
他低眉不语,直到很久,他才牵起我的手像以前一样,不问世事,只带我离开,仿佛那样,我们就将会一直走下去,沿途的风景不做留恋,这条路将没有尽头。
我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倩笑声,划破死寂,亘古而悠远……
我好奇的回过头,只有一道模糊的红影划过,如同一场绝美的幻觉,让我片刻失神。
可是我曜父却浑然不觉,只是牵着我走,步伐不快不慢,就像以前一样。
我想我定是错觉了……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曜父,六绯襄有没有苏醒?”
曜父面不改色,一贯清冷,“佩儿,那已不重要了”
可是,我知道终究是我任性了,我不可能永远在曜父身边,我希望有一个人能懂得曜父亘古的寂寞。
我停下来,曜父诧异的看着我,耐心的等着我说话。
“曜父,佩儿已经一百二十岁了,佩儿知道亘古神尊的苏醒对曜父很重要……曜父,佩儿在凤崖谷等曜父忙完事来接我”
我见曜父有些不乐,连忙道
“曜父走到哪里都是百兽膜拜,佩儿只是回去看望君父,不想有太大的阵势,曜父也知道君父一向敬重您,知道您去,定是要翻天覆地的”
曜父无奈的长叹一声,见我坚持,最后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溺爱的说,“曜父一月后就去接你,佩儿,万事多个心眼,别又闯祸了,外面不比琅中谷”
我笑靥如花,“佩儿知道”
这次离别,却没想到,你我再也回不到琅中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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