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次，我拒绝了皇上宣召我的旨意。
为了能轻松地活下去，走出这紫禁之城，我竟然先要和我的阿摩成为敌手，这是我今生今世不曾想到的事情。
阿摩登基的当晚，就让侍候他晚膳的紫凤转告我，让我过去一趟。第二日，又让张敏叫我，说要看肥猫儿，我对张敏裣衽为礼，回道：“如今肥猫儿已由全能养着，也该由全能抱过去。”张敏现在对我说话，都是冷言冷语。听完我的回话，扭身就走，倒是叫我好生怔忡，默默站立了良久。原来友情也会这么脆弱，在权势前面一击便碎。
今晚，阿摩派了正式的宣旨监覃包向我宣旨。覃包是司礼监的人，我也是第一次见，他向跪在地上的我微微行礼，温言而道：“万姊姊，皇上宣你过去。”我跪着称是，站起来后，对着覃包浅浅一笑，抱歉道：“覃公公，你瞧我这身，也没有准备好面圣。就容我梳梳头发，换身衣裳再去，好吗？”
覃包不解地点点头。大约心想如今都是素服守丧，女不簪钗环，真不知道眼前的这位，有什么好打扮的？
我打发了覃包，心里早已拿定主意。阿摩和我，终是要面对面地，正视他所说出的那句话。我若应了他的宣召，去了乾清殿，在那个男人主宰世界的地方，朝他面前一跪，气势顿时就弱了十分，心里想了这么多天的话，只怕是说不出口了。如今，只有磨得他比我着急，比我还想见面说清楚，他才会没了心气，拿不了皇帝的威势压我，我才好表明自己的心迹，让他绝了立我为后的念头。
我在自己的房内，拢好了一盆旺旺的炭火，宫女没有好的香料，只好丢了一些干的樟树叶碎和柑桔皮在上面。很快，樟树特殊的芳香气息和着桔香飘了满屋。
如今我住的房，比在东宫还要体面。有**的小院，大约是前朝低级嫔妃的住所，紧临乾清殿，便于皇帝召幸。外表看着朴实无华，里面倒是应有尽有。中堂条案之上，挂着一幅月色碧梅图画，两侧是浅白的条幅，上联是“绿萼疏影入窗棂”，下联是“明月婵娟照画堂”，落款却是御笔二字，没有天干年号，看不出是哪位先皇的手笔。条案前，只陈设一把雕着龙头衔挂七宝珠珞的锦襥圈椅，下有踏脚，那是只有皇上驾临时才能坐的龙椅宝座。
东厢也有暖炕，还有楣额，写着“濯玉”两字，看起来也像御笔。暖炕上的陈设满满当当，竟比民间的富裕人家还要堂皇分。而我，不过是宫中一个没啥级的宫女，难怪人人都留恋天家的富贵气派。
用玉泉山的清泉水冲泡好一壶苦丁香，这是第二浇的滚茶，第一浇味道苦，阿摩喝不得，却爱喝第二、浇茶的异香扑鼻、苦中回甜。
将茶壶煨在暖罩之中，退回到暖炕上，拿起给阿摩绣的拖鞋鞋面慢慢绣着。阿摩做时，用的东西都很朴素内敛，如今做了皇上，总是可以随意一些了。他现在脚上的拖鞋，还是褐色素面的，守丧期间用着可以，等大丧九二十七天后除掉丧服后再穿，就过于俭朴了。
这回我打算用纯黑的厚缎，绣一对二龙戏珠——不用寻常的样，改成一龙腾空而起，一龙舞爪相追的灵动姿态。也不绣成金龙，绣成一赭一绿，抢着一只火红的明珠，留空之处，填满五彩如意云纹和玫红、红两色莲花，取“步步莲花”之意。因为想着若出了宫就要和阿摩分离，手上的这一针一线，更加地认真仔细。
一边绣着鞋面，一边在心里默默盘算着见到阿摩，回禀的事项言语。还有，他若问起王纶之事，如何应对才算合适，想着想着，就听到房门“哐当”巨响，吓了我一大跳，急急转一看，白衣白冠的阿摩就站在门口，负手而立。他紧蹙眉头，面色清冷，声音中裹挟着一股森森的怒气，对我说道：
“万姐，我们谈谈！”
我心头蓦然一阵急急的跳动，发现自己还是被他震慑住了。在我的印象之中，他少有这样的表情，我习惯了他的温和淡定，言语不多。有道是布衣之怒，免冠徒跣，以头抢地；天之怒，伏尸万，血流千里！虽然他如我所想，来到了我的地盘，但他的气势何曾减弱？！我的气势何曾增强？！
赶紧丢下针线，迎上前去，拜倒在他的脚下，请罪道：“宫人万氏不知皇上驾到，有失迎迓，还望皇上恕罪！”
阿摩对着我，抬了抬手，表情淡漠，声音依然愤愤：“起来吧，朕恕你无罪。”
我心头一阵酸楚，直冲鼻而来，将阿摩迎向龙椅，转身关好门。看见房外并无人看守，院门之外，倒有几点灯影绰绰，看来阿摩将所有的监侍卫都留在了小院的外面，现在我俩的任何谈话，只有天地才可以听道。
阿摩端坐在龙椅之中，一脸的清冷漠然。我再一次向他拜伏，行了五拜叩的大礼，声音婉婉颤颤：“宫人万氏，恭祝皇上荣登大宝，今后国阜民康，延续先祖先皇的万世基业，建立千秋宏图，流芳世！”
阿摩脸色稍稍好看一些，唤了我起来，认认真真地上下打量了我一遍，终是微微叹了一声，说道：“万姐，几天不见，你清瘦了！”
刚刚因为阿摩对自己称了一声朕的生疏之感，到他这一声发自肺腑的心痛感叹，我的心犹如先在冰水之中滚过，再被送入阳光之下，味杂陈，眼圈霎时就红了。
我偷偷拂去眼角的泪花，向阿摩说道：“皇上，请升炕吧，那儿温和一些。”阿摩点点头，默默地走到暖炕前坐下，我忽然留意到他的右手掌中，似乎攥着件什么东西，只是握得紧紧的，看不清楚。
为阿摩斟上热茶，正拿着茶盅走近他，却突然被他拦腰抱住，不免又慌又忙，只能顾着热茶不能倾在阿摩身上，倒几乎跌坐在他的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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