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在皖西的乡间有守岁的习俗,也就是一家老小吃过年夜饭后,呆在地上,一直熬到第二天上午乡邻间相互拜完新年后方可休息,妇女们这一夜得准备好年初一的所有吃喝用品,因为按照当地的习俗年初一是不能杀生的,不能煮活生的东西,连米饭,饺子汤圆什么的都得年三十这一夜煮熟,条件好一点的人家还得蒸熟一点点心,供正月里来往的亲邻享用.条件再不济的也忘不了将自己地头,田边出产的珍藏了许久的一点点花生,芋头干什么的拿出来.平日就是孩子们嘴再馋也崩想吃上一颗半片.在乡下这叫炒年货.所以孩子们无论穷的还是富家子弟都喜欢上了过年.都喜欢年初一串门子拜年.可以吃上一年里,可能是几年里都没吃过的新鲜食物.
在棋盘镇,新年里最热闹的事当然是看舞狮,逛庙会了.一大清早一群又一群的虔诚的男女,准备好家里的一切后便抱上香烛和冥纸争先恐后的来到离家很近的钓鱼寺,祈求在这一年里一家人都能有一个好光景,大人孩子平平安安.年轻的侧期望求得一个好前程而或是好的姻缘.所以钓鱼寺里年初一这一天,香火格外旺盛,里里外外人声鼎沸.
舞狮最好的要数坝头村了,坝头村百十号人,三四十壮小伙,个个都是舞狮的角儿,所以一到年关一些大户人家就早早前来预订了.舞狮队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就是由一些精壮的小伙组成的上梁下坎的舞狮童子,另一部分就是同村的一些家里揭不开锅的佃户们,跟着后面唱一些吉利的小调化一点糙米面.所以遭大户人家白眼是常事,一些小户人家更是见了他们便躲得远远的.孙有田家儿子小,他自己又过了充当舞狮童子年纪,所以就没法加入舞狮队了,一到新年他也就只能跟着舞狮队后面唱小调化一点米面.棋盘镇**十个村庄里差不多有十几个这样的舞狮队.
‘‘冬梅,大黑,你们俩和你妈带好三虎,我出去看看,他们今天在那个大户人家开舞,是徐财东家,还是刘财东家......‘‘
‘‘大,你今年还去讨米呀,....‘‘孙有田给左邻右舍拜完年后便回到家里,招呼好冬梅后,刚要出门,五岁的儿子三虎一边叫着一边吃着刚从隔壁六三婶家抓来的芋头干扑了过来.
‘‘瞎说,,,,,大是去看热闹,看看他们今年舞得有没有新花样.....‘‘孙有田恬着脸回应道,继而极不自在的看了看眼前的几个孩子,僵立在他们的面前。
‘‘那,那我也去,我不到七叔公家拜年了,我怕七叔公,....‘‘三虎说着便一把拉住孙有田的胳膊死活不松开.
‘‘好吧.好吧.....大的活宝,大带你去.大带你去好吧...‘‘三虎的叫闹打破了孙有田的尴尬,孙有田讪讪的说完便抱起儿子亲了又亲。
‘‘大,那你也早点回来,我们等你吃午饭呢,....‘‘
‘‘知道,哦,中午别忘了叫上长生,海英那两孩子,你大成叔没了,那两孩子怪可怜的,你大成叔在世的时候,往年你没少吃人家的.还有你大成婶子若在家就一块叫来,叫你妈烧上一大锅噪子面,多加点肉噪子,让两孩子吃个饱.....‘‘孙有田一边抱着儿子向屋外走着一边向冬梅他们嘱咐着。
‘‘知道了.我待会儿就去叫他们,......‘‘冬梅说着便到后房去向母亲和二丫转告.
孙有田带着三虎走后,前屋就一下子空了,只剩下大黑和冬梅.
‘‘冬梅,...你....你头上的发夹是大少爷送的吧......‘‘大黑轻轻地问起了他憋在心里憋得心慌的问题.
‘‘是,...是的......不过我过几天就还给他,我大不让我和他来往.......‘‘孙冬梅若无其事的应道。
‘‘大少爷,人怎样,好吗,......‘‘大黑迫不及待的接着问了起来.
‘‘他呀,他教会了我写字,我平日里教你写的那些字和文章都是大少爷教的.他可厉害了,一屋子的书都读完了,而且读得可好了.......‘‘孙冬梅越说越起劲,一时忽略了大黑的存在.
‘‘噢,那.....那大少爷是蛮厉害的,.......‘‘大黑坐在一旁的凳子上看着冬梅眉飞色舞的抢白顿时心都凉透了.看了又看冬梅一眼.
‘‘大黑哥,你今天怎么啦,....‘‘孙冬梅见大黑一副惴惴不安的神情,便赶忙追问起来。
‘‘没什么,我,...我只是随便问问......‘‘大黑支支吾吾的回应着.
‘‘大黑哥,吃过午饭后你干嘛,去逛庙会吗......‘‘冬梅见大黑有点怏怏不快便连忙将话题岔开.
‘‘嗯,去的,我带三虎去,去看看...‘‘大黑漫不经心的回应道。
‘‘那我也去,二丫就待在家里陪我妈吧.......‘‘孙冬梅说完便看了看大黑一眼.
‘‘好吧,吃过饭再说吧,咱们去喊长生他们吧,快到吃午饭的光景了......‘‘大黑说完便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午饭后大黑和冬梅便带着三虎到了钓鱼寺,钓鱼寺里里外外都是人.烧香的,拜佛的,看热闹的挤满了寺里的各个角落和寺外的山梁.
‘‘冬梅,冬梅......‘‘人海中忽然传出一串叫唤声.
‘‘大少爷,.....‘‘孙冬梅惊讶的叫出声来.对方也跟着迎了上来.
‘‘你们也来看庙会啦,....‘‘徐家康兴奋的一把拉住孙冬梅的手.
‘‘大少爷,....‘‘孙冬梅慌忙的将手从徐家康的手中挣脱出来,转身看了看一旁呆站着的大黑。
‘’冬梅,你今天怎么啦,怎么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徐家康见冬梅一脸慌乱的样子,便怏怏不快的追问了起来。
‘’没什么,大少爷‘’冬梅依旧慌乱的应诺着。转身又看了看身旁的大黑一眼。
‘‘冬梅,你们聊吧,我和三虎到罗汉菩萨那儿看看.....‘‘大黑说着便牵起三虎心乱如麻却装作若无其事的离开了.
午饭后,孙有田坐在自家的凳子上,感觉浑身不自在,他按捺不住自己的戏瘾。继而左左右右的围着庄子胡乱转了几圈后,便急急忙忙从家中翻找出那个往年他跟着舞狮队后面唱小调化米面时用的布袋来。一路小跑的追赶着本庄里的舞狮队。
‘’哟,有田哪,年关你不是说今年你不出来讨米了吗。‘’孙有田好不容易赶上了本庄的舞狮队,正准备挤进唱小调化米面的队伍里过把唱小调的瘾时,冷不防大表哥周贵和几个前来看舞狮的财东们朝自己迎面走了过来。
‘’表哥。你也来看舞狮呀,。‘’孙有田笑盈盈的朝周贵打着招呼。
‘’别叫我表哥,有你这样的叫花子亲戚,我会浑身起鸡皮疙瘩的,。‘’周贵见孙有田在众财东面前叫了自己一声表哥,觉得自己好丢面子,顿时分外的恼火。
‘’不叫就不叫,你以为你典给人家做上门女婿就了不起啦,背后三乡四邻的谁不戳你的脊梁骨,还人模狗样的看不起人。。‘’孙有田气呼呼的轻声自言自语嘀咕几声后便头也不回的挤进了唱小调的队伍中唱起了小调来。
‘’嗨,,,你看看,就这唱小调化米面的老叫花子还长脾气了呢,‘’周贵见孙有田今天一改往日的唯唯诺诺习惯,顿时没了主意,良久才不知所措的指着正忙着唱小调的孙有田自我解嘲起来。
‘’大年初一头一天那,我给老爷来拜年哪。。‘’孙有田跟着唱小调的队伍尽兴的唱着,一直跟着唱到了天黑才恋恋不舍的回到自家的那半草半瓦的厦屋。
初六一大早,一连在家闷闷不乐待了几天后的大黑,便卷起自己的铺盖准备辞别孙有田老两口回到了码头,开始新一年的佣工.
‘’干大,干妈,我今天就要去省城叻,和顺哥和顺哥也是今天走,我们正好搭个伴,‘’大黑支支吾吾的向孙有田老两口招呼着。
‘’回来时,你不是说初八才见工吗,怎么现在就走呢,我们还没来得及给你准备一点吃的东西带上呢,‘’孙有田关切的询问着。
‘’是呀,大黑哥,明天走不行吗,明天,明天我和大一起送送你‘’正说着孙冬梅从里屋跑了出来。甩着一双齐肩的马尾辨,秀上一脸看着就叫人难以遗忘笑容,走到晒场上站在大黑的跟前。
‘’哦,还还是今天走吧,和和顺哥正好搭个伴,路上也好相互照应。‘’大黑结结巴巴的说着便背起以捆好的行囊。
‘’那我送送你吧,送到村外岔口吧‘’孙冬梅说着便帮着提起母亲匆忙间准备来的一点零食和杂物。
‘’大黑哥,到了安庆别忘了要常给家里稍个信,有空的时候就回家看看,我们一大家子都惦记着你呢,‘’
‘’知道了,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们可别忘了照顾好干大,干大腰板不好,不能长时间的干重活,有机会咱家也买上一头耕牛。。‘’大黑絮絮叨叨的抢白着。
‘’知道啦,你就只知道惦记着干大,干妈,就一点也不惦记我吗。。‘’孙冬梅说完便用眼角的余光看了看大黑一眼。
‘’哦,惦记,惦记怎么不惦记呢,你是我妹子呀,。‘’大黑迟疑了片刻继而又爽爽朗朗的应着,直到两人有说有笑的走到村外,搭上和顺哥早已准备好的驴车时他这才感觉到掠过心头的是一份莫大的失落。
快到夏收的时后,孙有田终于等到了一个置田地的机会.那是一户中等殷实的人家.姓徐名叶茂,和镇长徐金山是本家.徐叶茂家道中落,老父亲过世后,他便成了十足的败家子.几十亩上好的水浇地,六间宽大的瓦房厦屋,他今天抽大烟,明天嫖姑娘,玩牌执色子,家里的细软变卖完了卖厦屋.厦屋卖完了卖这些祖传的水浇地.七零八落的折腾下来,不到三年的时光该踢的都踢了只剩下这一大块三亩七分的水浇地了.春上他雇帮工种上的稻子还没有收割,他想着一起卖掉,好还了从赌场里借的高利贷。可一连找了几个财东都没有一个出价超过四十两银子的,可偏偏他欠了场子里一主儿三十五两银子,说好三个月后连本带利是四十两银子.现在期限快到了,三天后得还上,若还不上那主儿说要翻利息的,再拖延下去到了年关恐怕是五十两了,这种亏他徐叶茂是吃过的,他那六间厦屋就是因为去年春上借了刘财东五十两银子,一时没还上,到了年关利滚利,息滚息一下子变成了一百两,不得已他只得将那六间宽大的厦屋抵给了刘财东.他自己住进了自家先前的牛棚,如今这种事又在他身上发生了,所以他急着将这三亩七分地出手,但价格又不能太低,低了就还不上那印子钱,到了年关又是一桩天大的难事.他原本以为这上好的水浇地,还有这一地待收的稻谷一起卖了,按照市价,还了高利贷四十两银子外,还能有几两的剩余,可万万没想到,他越是急着卖地还钱,财东们便越是拼命的压价,你说四十两,他说三十八两,三十七两,他们像是事先商量好了似的,距离还那主儿高利贷的时间越紧价格压得越低,最后居然有人开出了三十两的超低价来.那块地财东们各自量了又量,算了又算.折了又折.谁都想从中捞到最大的便宜,谁都想以最低的价格吃下这块肥沃的水浇地.
拍地现场就在徐家祠堂里,徐家老族长坐在祠堂中央做了卖地一方的中人.他那一脸秃费的样子,似乎给自己的族孙做卖地的中人是一种莫可奈何的伤痛,另一方中人便是西仓的万秀才.请他做中人不光是因为他写得一手好字,更重要的是他在这一带名头响亮,教出了一个知府两县令,所以棋盘镇上谁都得把他当一回事,礼让他三分.祠堂里里外外围满了卖地和看热闹的人,徐叶茂耷拉着脑袋坐在中人万秀才近旁.
‘‘我出三十五两二钱,......‘‘方财东摇着蒲扇向中人报着自己的价位.
‘‘我出三十五两三钱......肥头大耳的朱财东站了起来将方财东报上的数字翻新了一下.
‘‘我出三十五两四钱......‘‘周贵似笑非笑的报着自己价码后便向周围饶有兴趣的打探了一番。
‘‘我也出三十五两四钱.....‘‘刘财东紧跟着周贵后面也出了同样的价码.
‘’我出三十六两,徐金山一边恭恭敬敬的向万秀才报着价码,一边得意洋洋的摇着手中的蒲扇。徐金山心里盘算着这次置地是咱徐家大院买自己本家的田地,应该毫无悬念的垂手可得,至于其他外姓就是来了也只是过个场子做个陪衬。徐金山琢磨着这徐叶茂就是再不屑也是他徐家的族人,这徐家的田地只能卖给姓徐的子孙怎么着也不能让外姓人占去了,还有在这偌大的棋盘镇上还有谁敢摆明着和他徐金山叫板呢,那不是没事找抽吗,所以徐金山一报上价码后就再也没有比他更高的了。这令徐金山倍感舒心,正在徐金山洋洋自得之时孙有田冒冒失失的走了进来.
‘‘孙有田,你一个佃户跑这儿来干嘛,....‘‘坐在排首的徐金山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老佃户.
‘‘我来看看,看看热闹,.....‘‘孙有田唯唯诺诺的回答着.
‘‘这有什么好看的,这有一块地,你看看,买下不.....‘‘刘财东一边口无遮拦的的说着一边朝孙有田鄙夷的讪笑着.
‘’他能买下,除非太阳从西边起山差不多,年初一还在王庄唱小调讨米呢,。。‘’周贵没好气的朝身边的刘财东嘀咕着。
‘‘我,出四十两,......‘‘孙有田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价码,顿时打破了祠堂里里外外的平静.财东们慌忙将自己的目光从那啪啪响的算盘珠上移了下来,凝聚到孙有田的身上.继而又露出一丝丝鄙夷的讪笑来.
‘‘孙有田,四十两银子,你出得起吗.你一个佃户,那里凉快那里呆着,这儿不是你呆的地方,快滚......‘‘终于有一个财东忍不住叫嚷了起来.
‘‘我出四十两,外加夏收后五担谷子,这是银子,五担谷子夏收时兑现.请各位做个见证.........‘‘孙有田说着便将那带着体温的四十两白花花银子堆放在案桌上.
‘‘他一个佃户,哪来银子......‘‘
‘‘对呀,他,哪来的银子,......‘‘台下几个财东们顿时惊慌失措起来,你一言我一语的唏嘘着.
‘‘好,就按你说的,四十两银子,外加五担谷子,我们现在就签押......‘‘徐叶茂急不可耐的一把拿起银子用牙咬了咬后,满意的点了点头,急忙将早已做好的田契自己先画好押后殷勤的递到了孙有田面前.
‘‘孙大哥,画个押吧,这三亩七分的水浇地就是你的了......‘‘徐叶茂站在孙有田跟前,眼巴巴的看着他,此时孙有田的一主一动对于他来说都是受到特别的关注,说白了他是不想让这事就此黄了呀.这是一黄了,可能又给了台下的那些财东们多了一个杀价的由头.
‘‘孙大哥,画个押吧,....‘‘徐叶茂再次将那份协约恭恭敬敬的递到孙有田跟前向呆站着的孙有田提了个醒,直到孙有田切切实实的在上面花了押后,他那颗半悬着的心才安定下来,看着孙有田按完手印后徐叶茂难以抑制自己心中的兴奋,他赶忙将买卖协约书在众多乡邻面前晃了晃以示公允.孙有田身旁的财东们眼巴巴的看着孙有田在协约上按上手印后,一个个都气得脸红脖子粗来.最后便一个个头也不回的悻悻的扬长而去.
第二天一大早,孙有田便带上锄头直奔自己刚买来的那三亩七分水浇地头.看着黑曲曲肥沃的田泥,那随风摆动的稻浪,他心里别有一番滋味.他孙有田自上三代,甚至是四代,五代以来.祖祖辈辈可都是靠一双手两块泥,土里刨食,给别人做佃户营生呀。这是他孙家第一次获得了土地,一块可以解决一家人温饱的土地.这怎么能不叫人兴奋呢.一上午孙有田绕着田埂转了一圈又一圏.东拔拔杂草,西扶一扶歪苗.逢人就打招呼,夸赞田大地肥,直到儿子三虎扯着清脆的童音来喊他回家吃午饭时,他才抱着锄头依依不舍的哏着小调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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