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杭古道上,两辆制式古朴的金丝楠木马车并列奔驰,车轮下尘烟滚滚,随着深秋的金风,一并四散在夕阳里,竟有着说不出的寂寥味道。
从马车所用的金丝楠木来看,车里坐的必不是寻常显贵。那金丝楠木是极其贵重的木料,耐腐防虫,古来皇帝寻一块做棺木都要大费周章,可他们却毫不顾惜地用来制作易耗的马车。左侧驾车的是一个年轻后生,藏青色短打,车赶得很有水平,不快不慢的,想必车内坐着十分紧要的人,使得他如此小心翼翼。右侧的车则是一对年迈的夫妇驾着,车速时而快时而慢,而且专挑坑洼不平的路来走,仿佛故意要将车内的人震翻了才肯罢休。
在遇到第三十三个土坑的时候,晕晕乎乎的欧阳云实终于被震醒了,朦胧中他觉得自己好像是看到了夏彧纾的小丫鬟珏儿,可是自己明明已经将夏彧纾赶走了,她也好几个月没再来吉安了,怎么此时她的丫鬟又出现在了眼前。欧阳云实觉得自己可能是看花眼了,头痛的厉害,努力抬起手来,揉了揉眼睛,再猛力睁开,的确是珏儿无疑,再环顾四周,似乎是在马车上,这是怎么回事?青葭呢?
“三少爷,你醒啦!”珏儿看到欧阳云实睁眼,一脸兴奋地表情,继而又将头探出窗外大喊道:“沈伯,夏妈,快停下,快停下,三少爷醒了!”
那沈伯闻言,连忙勒住缰绳,后又从马车上跳了下来,跑到车子右侧对着同行的马车喊道,“松石,快停下,告诉老太爷,三少爷醒了!”
同行的马车在不远处停了下来,夏孟川下车后飞快的跑到沈伯的马车后,掀开了帘子。
“云实,你醒了,头还疼吗?”
“夏爷爷,我这是在哪里,你们要带我去哪里?”欧阳云实满肚子的疑问,只是此时头还甚是疼痛,只好强压着太阳穴捡重要的先问。
“你不要着急,这事情说来话长!”夏孟川一脸慈爱地看着欧阳云实,“你爷爷在酒中放了‘十日醉’,你已经昏睡十天啦,你爷爷又给了我一颗药丸,嘱咐你醒了就给你吃一粒,你再睡一宿,等我们到了龙川就没事啦!”
“龙川?我们为什么要去龙川?青葭呢?”欧阳云实更加疑惑了,重阳节那天他明明是在白鹤峰上跟爷爷还有面前的夏孟川喝酒,怎么突然他就到了徽杭古道,和夏孟川一起去龙川?想到这里,头更疼了,不禁吸了一口凉气。
“你现在不必多问,珏儿,把这药丸喂他吃了!”夏孟川说罢从怀中拿出一个白玉色的小药瓶递给了小丫鬟。
珏儿接过药瓶,喂半倚在马车坐椅上的欧阳云实吃下后,又拿出牛皮水壶给他过了些水。欧阳云实眼皮抬了抬,还想说话,可止不住的睡意袭来,最终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
“好了,赶路吧!”夏孟川像是松了口气似的,放下帘子,转身对沈伯道,“别再捡着坑过了,往平坦的路上走吧!”
那沈伯低声应了,各自上车不再多言,第二日清晨便到了他们口中所说的龙川胡家。那龙川胡家大院,乃是嘉靖年间的抗倭名士胡宗宪的后代所居。隆庆六年,先帝爷能为含冤而死的胡宗宪平反,追谥襄懋,据说是多亏了夏孟川的帮助。那夏孟川仗义疏财惯了,向来官道、武林都有他的生死至交,没想到这徽州乡间,也不例外,这一次他是带着欧阳云实前来避难的。
胡氏一族如今的族长乃是胡宗宪的次子胡松奇,他感念夏孟川对胡家的恩德,一口答应帮他们安顿下来。欧阳云实醒来之后,才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胡氏宗祠敬爱堂的一处厢房里。很明显这是为他们单独整理出的一间屋子。祠堂乃是商议族中事物、兴办族人婚丧、教训不肖子孙的重要场所,之所以让他们住在这里则是为了考虑安全。
欧阳云实甚是困惑,自己只是在武功山上与祖父喝了一顿酒,为何就成了夏爷爷口中所说的被追杀之人。夏孟川说,据他打听到的消息,目前武林人士已经因为种种原因,停止了对他的追杀,而真正要置他于死地的人来自朝野。欧阳云实听到这里就更奇怪了,自己向来行医民间,跟朝廷从无往来,朝廷怎么会追杀他这样的郎中呢?夏孟川解释说是因为当今圣上听说他曾与张居正长子张敬修来往过密,因此惹祸上身。这就跟当初夏彧纾的话不谋而合了,可是如今看来,圣上并没有把张家怎样,夏孟川祖孙二人所说好像也没有什么根据。欧阳云实表示了自己的疑惑,夏孟川便以“朝堂之勾心斗角,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何况肃清张氏党羽乃是暗中行动”这样的话来搪塞一番。欧阳云实并不相信,但又不好反驳长辈,便沉默了。
可是到了午后,欧阳云实就觉得自己有些按耐不住了,那“十日醉”的药力已经散尽,精神也好了许多,如今他只想早些回到家中,也不知道自己这样突然出走,青葭有没有安全返回。这样一琢磨他便下定决心要回家,可一跨出敬爱堂的门槛,他就发现自己其实是被软禁了,整个胡氏祠堂外面全是人,层层把手,他武功一般,根本没有能力逃出去。而想追问夏孟川等人,也寻不到人影。因此急的他在祠堂里一通胡转。
这一转不要紧,竟然发现了祠堂东墙处有一道小门,欧阳云实以为自己找到了暗门出口,立刻去厢房内整理了包袱就往小门处去了。哪知道刚进入小门就又看见一个两进三开间的小祠堂,看供奉的排位,应该是一个丁姓人家的祠堂。欧阳云实转了一圈,发现这个丁氏祠堂比胡氏祠堂小了许多,满脑子疑惑为什么胡氏祠堂里面有个丁氏祠堂,再看看守在丁氏祠堂外面的,仍旧是胡家的人,看来自己是真的出不去了。
到了傍晚时分,珏儿来给他送饭,他便一直追问夏孟川去了哪里,为什么将他软禁在这样一个地方。那珏儿平日里快言快语,到这里却支支吾吾不愿意交代。欧阳云实很是恼火却又无处发作。
“三少爷,您就安心住在这里吧,等到风头一过,您再回去也不迟啊,我们老太爷可真是为了你好!”珏儿打着马虎眼地劝他。
“若是真如夏爷爷所说,当今圣上要抓我,岂是一个胡氏宗祠就能护得住我的?”欧阳云实越想越觉得这事情太过蹊跷。
“三少爷,话可不能这么说,这胡氏宗祠可邪乎着呢,什么妖魔鬼怪都镇得住。我帮你打听了,说还没有这胡氏宗祠护不住的人,就是观音菩萨也没用能耐将你从这里带走,更何况是皇上派来的几个锦衣卫呢!”珏儿一说到这种事情就没边了,她见欧阳云实一副不相信的样子,便又故作神秘道,“你知道吗?这胡氏宗祠里面,还有个丁氏祠堂!”
“那又如何?”欧阳云实不久前刚刚造访了那个丁氏祠堂,虽然奇怪,但是这和保护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事情说来邪门的很,说这龙川村是个风水宝地,但是胡家原先并不发达,后来村子里来了一个神人,说村子是个船的形状,胡家在上面如浮萍飘荡,若是能有个姓丁的住在村里,便能像锚一样将船稳住,胡家便去外地找了个丁姓人家住在村子里,自此胡家便飞黄腾达了。可是胡家怕姓丁的在此抢了他们的风水,便在丁家的坟头做了手脚,因此丁家代代只单传一个男丁,如今十几代了,一直如此,你说邪不邪门!”那珏儿说起这些乡间传闻口若悬河,竟像是在这里生活了多年一般。
“你是说这胡家族人会法术,能保我平安?”欧阳云实有些哭笑不得的看着面前的小丫头,果然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这小丫头跟夏彧纾一样的不着边际。
“这倒没有,就是说这祠堂是胡家祖先庇佑之地,一般人肯定进入不得,若是有人要追杀你,胡家祖先肯定对这些人不客气,要知道,我们太老爷,对胡家可是有再造之恩呢!”珏儿压低了声音,一本正经道。
“若真是如此,你一个小丫鬟如何能跨进这胡家先祖的聚居之所?你还是快回去禀告你们太老爷,放我出去吧!”欧阳云实不愿再与这丫鬟啰嗦,只想着赶紧离了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