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到颛孙青葭与楚有善在于湖酒楼里占了沈公子的座位大快朵颐了诸多芜湖名肴，正吃到一半，沈公子带着随从和望江南一并来到楼上。那收了两家钱财的掌柜，战战兢兢的跟在后面。
沈公子见楚有善二人均是贫农打扮，略有诧色，但依然拱了拱手道，“小弟沈稀韶有礼了，只是二位占了小弟的位置，不知可否让出来？”
颛孙青葭听言，停下筷子，看着楚有善，想知道他要怎么解决。
“哦，这是沈公子的桌子啊，那你叫它一声，看它可否答应？”楚有善耍无赖的本事跟偷东西的本事都算天下一绝了。
“这位公子的话好生无礼，难道你现在叫它一声，它会答应吗？”沈稀韶在芜湖一带也算名士，与其交往的都是文人雅客，楚有善这种耍无赖的方式他从未见过，因此有些生气。
“现在坐在这桌子前的是我，我叫一声桌子，答不答应又怎样呢？桌子，你说是不是？”楚有善冷笑着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掌柜的，你怎么言而无信，我订金都给了，为何还将桌子让给了别人！”沈稀韶可能觉得找面前的食客实在很没道理，这件事终究是店家的错，便将矛头指向一旁的掌柜。
“沈公子，您有所不知，这位客官说了，他看见这桌子的时候桌子是空的，如果不让给他，他就要拆了小的这酒楼，小的实在得罪不起啊！”掌柜的按照早就准备好的说辞一五一十地回答道，还不停地拱手致歉。
那沈稀韶向来待人宽厚，掌柜的这么一说他也不好责备，便礼貌地往前跨了两步问道，“敢问这位兄台尊姓大名？”
“在下姓楚，小字啸行！”楚有善也觉得既然得罪了此人肯定得报上大名，不然日后若是骑楼赛诗占了上风，对方都不知道输给了谁，那岂不是特别遗憾。
“何妨吟啸且徐行，兄台好名字，取这样的表字，想必兄台亦是旷达豪放的性情中人。小弟今日实在佳人有约，不想失信于佳人，想必兄台也会成人之美吧！”沈稀韶不愧是读书人，脑筋相当灵活，一来二去便将了楚有善一军。
“君子有成人之美，为兄又岂会不知。只是贤弟与佳人有约，愚兄也是美人在侧，若是守信于你的美人，可不就唐突了我的美人么？”楚有善说罢看向对面的颛孙青葭。
颛孙青葭没有想到楚有善这么快便把战火引到自己身上，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还好她早已习惯了应对那些色眯眯看向她的男子，而她的方法便是迅速地低下头。
沈稀韶一上楼便与楚有善打了个照面，所见的不过是颛孙青葭的背影，因穿着打扮太过普通并未十分留意，此时经楚有善这么一说，不免侧头看一眼楚有善对面的布裳女子，只见这女子低眉颔首间竟然有着动人心魄的清雅。一头柔亮的青丝简简单单地挽着个倭堕髻，髻上只插了根木簪，如雪的肌肤在粗布的映衬下简直就像是野原中开出了一朵清丽的白色花，沈稀韶只能瞧着侧面，心中不免好奇：怎样的眸子才配长在这样纤长微翘的睫毛下，造一副微风吹过，白蔷薇的低拂之态呢？
“瞧你们……”正在众人都呆呆看向颛孙青葭的时候，望江南走上前去对沈稀韶笑道，“你们这形状，我倒想起了那篇《陌上桑》！”
“此话怎讲？”楚有善看向面前的望江南，他不得不承认，望江南的美才是他最喜欢的那种，两弯秋娘眉清纯不失妩媚，一双含情目微波盈盈，樱桃樊素口，圆弧鹅蛋脸，头上的盘桓髻上插着根金镶玉的步摇，走起路来婷婷袅袅，不时有香风扑面，好一个风流标志又接地气的美人儿。
“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只是这罗敷却不肯抬头让你们仔细瞧瞧。要我说，这里人多口杂的，不如同去我的烟雨墩，大家饭后品茗岂不美哉？”那望江南也是个人堆里混成精的主儿，她何尝不知道面前这个粗布女子的容貌恐是真的天下无双，再看一眼沈稀韶的表情，早就被吸引了过去，此时不妨大方相邀，若是做个朋友于沈稀韶而言亦是雅事一桩。而且两人本就是吃过午饭来这热闹处喝茶的，如今美女见了美女，总是有些说不出的意味。其实，古往今来，美人与丑人是不便做朋友的，所以美人周围亦都是美人，这叫美人相交，若是问为何故，多半是美人相较吧。
“说的好，从来佳茗似佳人，品茗亦是品佳人，那在下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楚有善哪里想到连见都不愿意见自己的望江南会邀他去小楼品茗，迫不及待便答应了，说罢还对颛孙青葭使了个眼色。
颛孙青葭知道楚有善对望江南十分有意，便也不拒绝。沈稀韶碍着面子，本来不好意思出言相邀，好在望江南十分了解自己，替自己做了决定，看到对方没有拒绝的意思，内心便十分畅快，做了个请的姿势道，“两位有请！”
那掌柜的没想到事情这么容易就解决了，自己坐收了两百两银子不算，还避免了一场争执，连忙用衣袖擦擦汗涔涔的额头，冲望江南递过一个感激的眼神。那望江南嫣然一笑，跟在沈稀韶身后下楼了。
四人并未坐轿，走了不到半里路便到了烟雨墩，那烟雨墩是镜湖内填出的一条小道，有一百多米长，小道镜头便是三面环湖的归来堂。烟雨墩靠岸的这头邻着大名鼎鼎的“留春园”，只是这大白天的，似乎并没有管弦丝竹之声，想必没有夜晚来的这般热闹。
几人并不熟悉，此时并行在湖边甚是尴尬，好在望江南这个主人非常称职，到达烟雨墩时打破了沉默，“前面走过去便是我的院子了，二位公子且慢，我带这位姑娘先行一步。”
“这是为何？”楚有善有些惊讶望江南的决定，美人都先走了，留下两个争风吃醋的男人在湖边打架么？
“楚公子莫要误会，两位想必是远道而来，一路风尘仆仆的，我带这位姑娘先去闺中洗漱一番！”望江南拉起颛孙青葭的手要往前走，想了想又转头对楚有善和沈稀韶微笑着解释一番。
“不妨，你们先去吧，我带楚兄在这湖边走走，过一会儿再去你那儿品茗畅谈！”沈稀韶努力按捺住内心的激动，他太想看看面前这个女子洗漱打扮后的面容了。
“一直忘了问楚兄，这位姑娘芳名？”沈稀韶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问道。
“青葭……”楚有善念出这个名字的时候，亦觉得有些韵味悠长。
“可是‘蒹葭苍苍’的那个‘葭’？”沈稀韶听到这个名字顿觉眼前一亮，这样清丽的女子，的确需要傍水而生，“只是希望她的命运不要像名字一般，有时飘零，瑟瑟无依。”沈稀韶说到此处突然对颛孙青葭生出无限怜爱，连忙试探性地补充了一句，“不过有楚兄这样的良人可以托付，想必不会真如芦花一样！”
“她可不是我的红粉知己！”楚有善心中暗自偷笑，但并不急于说出颛孙青葭已婚的事实，看着自己的情敌对陌生女子心生暗恋，是一件非常痛快的事情。
“哦？那她是楚兄的……妹妹？”沈稀韶猜测道。
“差不多吧，她是我师妹，师父去世早，她便跟着我流落江湖，四处漂泊！”楚有善知道颛孙青葭这个人沉默寡言，即使望江南私下打听，也未必会如实相告，便随意扯了个谎。
“其实，芜湖人杰地灵，是个不错的定居之所，楚兄和青葭姑娘何不安家于此呢？”沈稀韶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差点就要说，你不如将师妹留在芜湖，我来帮你好生照顾。
“算不算一个宜居之所，那要问我师妹自己的意愿，沈公子，你说呢？”楚有善有意要捉弄这沈稀韶一番，便又摆出一副我看好你的样子道，“不过，无论身居何处，若是能得沈贤弟这样的男子托付终身，无论如何都是不错的选择！”
“楚兄实在过奖了，他日若能玉成，还要楚兄多多美言。”沈稀韶是个世家公子哥，哪知道楚有善这种老江湖随便一句话都可能是一个套。
“这个自然，我午饭后有些口渴，不如先去望江南姑娘那里雅坐一番，我可是听说那归来堂三面环湖，景致丝毫不比临湖的酒楼茶馆差，不知道沈贤弟可舍得赏愚兄几杯好茶？”楚有善和沈稀韶可谓“各怀鬼胎”，两人都迫不及待想见到自己的意中人，楚有善这一提议，沈稀韶又怎会不应允，两人有说有笑便往那烟雨墩走去。
“见过沈公子、楚公子！”两人刚走到归来堂前，便看见的望江南的小丫鬟鸣凤早早地迎在门口朝二人落落大方地见了礼。
楚有善见这小丫鬟生的杏眼樱唇，一张圆脸蛋红扑扑的，煞是生动可爱便拿她寻开心道，“你怎么知道我姓楚？”
“我们姑娘说了，两位公子着急见青葭姑娘，肯定没心情游湖，这不让我早备好了茶点在门口等着呢，我们姑娘还说与沈公子一道的俊俏哥儿便是楚公子了！”这小丫头常年跟在望江南身边，嘴皮子甚是利索，脑子子也伶俐，一番话说的既俏皮又不恼人。
“听你口音，倒像是北方人啊。你倒是说说准备了什么好茶招待我们呀？”楚有善爱屋及乌，觉得望江南的丫鬟都比一般人可爱了。
“两位公子请进！奴婢沏的可是一等一的好茶，至于是什么茶，可就要照我们姑娘的意思，猜一猜了！若是猜不出来……”鸣凤故意拖长那个“来”字，迟迟不肯说下去。
“若是猜不出来怎样？”楚有善此时已步入厅内，见一应摆设具都文雅，便也明白虽然不用骑楼赛诗，但是这屋子也是望江南接待客人的地方，青楼里的规矩自不能少。
“倘若猜不出来，哎，那只能让我这个小丫鬟好心帮忙了，总不能叫两位公子见不着正主儿便被赶了出去吧！”鸣凤说罢便咯咯笑了，招呼屋内另两个小丫鬟摆上了茶具。
两人谦让一番俱都落了座，只见那凤鸣拿起小炉子上的紫砂铫便往那龙泉青瓷的茶壶内注入了大半壶热水，“好好的一套汝窑茶具，都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竟把茶壶给打碎了，只好配了这个龙泉青瓷的，好在色泽与茶杯不差多少，亦不显的突兀！”鸣凤这句话看似随意说出，却是有意显摆，要知道不管是龙泉窑还是汝窑茶具，可都是千金难求的传世珍品，随手就打碎一个，真可谓暴殄天物了。
那鸣凤偷偷瞟了两人惊讶的表情，心里说不出的满足感，片刻后便往那淡青色的汝窑茶杯里缓缓倒水，两人目光俱被茶水吸引，只见那茶汤清澈明亮，偶有几朵茶叶混入茶盏中，色泽翠绿，竟形似一朵朵兰花浮在水中，馥郁的茶香顷刻间便萦绕在周围，两人不禁都轻轻吸了一口气，暗赞确实是好茶。
“两位公子尝尝可好？”鸣凤看情形也知道两人都是懂茶之人，便也像是遇到知己般开心起来。
“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好茶，好茶！”沈稀韶连忙配合地赞了两声。
“瓦铫煮春雪，淡香生古瓷。你们姑娘为这茶叶煞费了不少苦心啊！”楚有善自认是品茶能手，这时候不露一手更待何时。
“你们一个夸色泽，一个能吃出是用春雪煎煮的，可有人能说出这茶的名字么？”鸣凤对二人的回答还算满意，便又再出了一题。
“这……”两人便都为难起来，竟都没有尝出是何品种。
“算了，也不为难你们了！”鸣凤见二人面色尴尬，便又给二人各续上一杯道，“这茶现如今很少见了，因为洪武八年便‘罢贡’了，这事儿快过去两百年了，基本上已经没什么人种植这种茶树了。我们姑娘千辛万苦才在湖州一个茶农那里找到几株，这不，那茶农每年都送些过来，再过个一百年，这世上肯定就没这茶了！”
“原来这便是顾渚紫笋！居然在这里喝到了，在下真是三生有幸！”楚有善对诗酒茶都颇有了解，听鸣凤这么解释瞬间就猜出了答案。
“楚公子果然见多识广，我去瞧瞧姑娘梳洗好了没有，这就为二位公子请出来！”鸣凤得到了正确答案，便笑着进了里屋。
不过两盏茶的功夫，鸣凤便打着帘子道，“青葭姑娘与我们姑娘都出来了！”
两人连忙站了起来，朝帘子那边看去，那望江南依然是淡黄衫子郁金裙，妆容未变，倒是的颛孙青葭换了一身新衣裳，里面穿着一件白色荷花纹竖领斜襟长袄，外面罩着一件胭脂色比甲，比甲上绣着暗香疏影的花样子，往下是一条红襕马面裙，瞬间就把整个屋子带进了无边的春色里。
沈稀韶呆呆看着未施粉黛的颛孙青葭，恍若到了九重天，见到了瑶池仙女，就连一心只念着望江南的楚有善此时也不禁叹了一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简直比盛开的十里桃花还要美上三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