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我还得再念一遍《陌上桑》！”望江南看向呆站在一旁的二人满脸笑意，目光流转间已经拉着颛孙青葭的手走到了屋子中间。
“姑娘又说笑了，方才我们二人品了姑娘的茶，如今不知道能不能再听听姑娘的曲？”楚有善毕竟和颛孙青葭同行了许多日子，连忙回过神道。
“楚公子，您这一趟讨的便宜可真不少，我们姑娘的琴艺可是江南一绝，您既然喝了我们的茶，也没献上点什么，这回又想听我们姑娘的曲儿，这天下的好事可都叫你给占尽了！”那鸣凤不等望江南回答，便出口拿楚有善打趣。
“你这小丫头，感情是替你们姑娘要银子来了？不过你们姑娘可不是这样的俗人，你是在为自己讨赏吧！”楚有善觉得这小丫头胆子也实在大得很，哪有这样直接干脆便问人要赏钱的，便也开门见山道破她的小伎俩。
“可不是吗，若是楚公子给的赏钱多，我便把琴室的门打开，若是给的赏钱连我一个小丫鬟也看不上眼，那我就把钥匙扔进陶塘的水中央！”鸣凤不仅不生气，还耍起了无赖。
楚有善这下可遇上对手了，虽然自己平日里耍无赖惯了，但如今可是当着心仪女子的面，无论如何也不好把平日的习性拿来一再表演了，“好你个牙尖嘴利的小丫头，我赏你一锭金子成不成？”说罢便掏出一个二十两的金锭子递给了小丫鬟。
“哎，我就委屈收下吧，我听说楚公子在于湖酒楼的那顿饭就赏了掌柜的两百两银子，如今喝了我几杯茶，也赏的差不多，可见我的茶在楚公子心中竟与那于湖酒楼的饭菜等价。罢了罢了，莺儿、杜鹃快将咱们的杯儿盏儿的都收起来，免得糟蹋了东西！”那鸣凤收了银子居然又摆出一副生气的样子，与两个更小点的丫鬟端起桌上的茶具便要离开。
“鸣凤，还不快住嘴！平日里我太纵着你了，楚公子赏你脸也不道谢，越发没大没小的了！”望江南见楚有善颇为尴尬，连忙装作教训人的样子嗔怒道。
“姑娘您可别净帮着公子哥们说话，这金锭子我收了，是茶钱。”鸣凤见状只好将手中的茶具放下，拉开望江南的手，又走到楚有善跟前道，“楚公子，要开琴室的门，就要看楚公子愿不愿意再花钱了！”
楚有善心想，这下可要大出血了，二十两黄金不过是几杯茶的钱，这打开琴室莫不是要给个两百两金子？不过一心想听望江南的琴声，此时也顾不得这么多了，把心一横，便对鸣凤道：“鸣凤姑娘既然说了你们家姑娘的琴艺乃是江南一绝，那岂是金银可买的？在下必要献上一件宝贝，才配得上姑娘的琴声不是？”
“楚兄有什么宝贝不妨拿出来让大伙儿都瞧瞧？”沈稀韶回过神的时候，鸣凤与楚有善已经说了一大车的话了。
“还请鸣凤姑娘笑纳！”楚有善从怀里拿出一柄象牙折扇递了过去。
“我当是什么宝贝！”鸣凤冷冷哼了一句，并不接扇子，抬眼看了看一脸期待的楚有善道，“楚公子，我虽是个丫鬟，但打小就跟着我们姑娘，姑娘待我跟亲妹子似的，什么玉扇、象牙扇、檀木扇见的多了，这个我还真不稀罕！”
“这扇子，要打开看看，方知道值不值钱！”楚有善也不恼火，他就喜欢看人变脸。这把扇子可是当年宁王府的珍藏，宁王兵败被擒之后，几经辗转到了南昌府一个富商手中，至于楚有善自然是妙手空空得来的。
鸣凤有些不耐烦地接过扇子，轻轻打开，立刻惊得目瞪口呆，那折扇上是一幅《桃花雨过图》，末了还题了一首诗：桃花雨过水连天，古树高岸乱玉泉。**溪头穷物理，不知斜日落平川。再往下便是桃花庵主的印章。鸣凤抬头看了看望江南，突然露出害怕的神色，可终究像是鼓足勇气般地递给了望江南道，“鸣凤难辨真伪，还请姑娘赐教！”
望江南淡淡扫了一眼，神色镇定道，“有什么好赐教的，楚公子赏你的自然是真迹，还不快谢谢楚公子，然后把琴室的门打开！”
“谢谢楚公子厚赐！”鸣凤接过扇子不顾楚有善诧异的神色，行了个礼，又惊慌失措般地去开琴室的门。
“两位公子请！”望江南看了看鸣凤的样子，没再说话，冲着楚有善和沈稀韶做了个请的姿势，继而拉着颛孙青葭的手紧随其后进了琴室。
望江南是个爱琴如痴之人，琴室的布置也很考究，这琴室三面皆窗且都临着水，窗上挂着湘妃竹制的帘子半卷着，东边的窗户处有一套酸枝木的琴桌，桌子上放了一把伏羲式的九霄环佩琴，再看唯一的一面墙上，居然挂着各种制式的瑶琴，仲尼式、列子式、连珠式、灵机式、落霞式、伶官式、蕉叶式……应有尽有。
初进琴室的人不免个个抬头张望，那望江南微微一笑，指着西边的罗汉床道，“两位公子请坐！”说罢又拉着颛孙青葭的手来到琴桌附近的一张玫瑰椅边道，“姑娘请上座！”
“望江南姑娘，这琴室陋中透雅，简中见贵，尤其是姑娘琴桌上的这把琴，想必是个古物吧！”楚有善顺着罗汉床的沿子坐了下来，又理了理衣衫道。
“公子好眼力，我们姑娘这把琴可是唐朝的古物！”鸣凤正好端着瓜果进来，放在罗汉床中间的茶几上便顺嘴答道，说完便走到望江南身边立着。
“青葭姑娘可会弹琴？”坐在罗汉床另一边的沈稀韶见颛孙青葭一直不说话，恐怕冷落了她，连忙主动问话。
“未曾学过。”颛孙青葭也是精通乐理之人，此时见到满屋子的古琴，倒也愿意说话了。
“原来姑娘芳名青葭，刚刚一直想问，又给忘了，沈公子倒是早就知道姑娘芳名了！”望江南一脸笑意盈盈地看了看颛孙青葭，又故意看了看沈稀韶。
“望江南姑娘，不如先给我们抚一曲吧！”楚有善不愿意望江南把更多注意力放在颛孙青葭和沈稀韶身上，连忙将话题岔开了。
“楚公子见外了，叫我蘋儿就好！”望江南故意将蘋儿这两个字念的重了些，这是沈稀韶送她的字，可此时她一侧脸又见沈稀韶看着颛孙青葭，心里有些吃味，转脸便对楚有善笑语嫣然。
“颦儿？‘深坐颦蛾眉’的那个颦？”楚有善略皱了皱眉头问道。
“非也，是‘肠断白蘋洲’的那个蘋！”望江南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沈稀韶，可沈稀韶的目光全停在了低头无言的颛孙青葭身上，望江南心下更加不悦，索性不再看他。
“这个字更不好了！姑娘，如不嫌弃，在下送你一个字吧！”楚有善看着望江南碧波般的双眸和嘴角弯月似得弧度，亦有些痴了。
“何字？”望江南自小便在青楼长大，除了琴棋书画诗词歌舞，妈妈教的最多的便是千种风情万般妩媚如何挥洒自如，如今她只说了两个子，却有着掩不住的勾魂摄魄。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姑娘使我想到一个人，不如就叫燕燕吧！”楚有善说罢一脸得意。
“公子过誉了！”望江南自幼通读史书，自然知道这话是描写的谁，看来楚有善是将自己比作了齐国公主庄姜。朱熹曾考证说这庄姜是历史上第一位女诗人，《诗经》中那首名垂千古的《燕燕》便是她的代表作。只是庄姜这一生未免有些凄凉，出身富贵，美丽非凡，嫁了国君，这一切是何等风光，却最终因婚后无子，受到冷落，孤独寂寞地走完一生。望江南不知道楚有善只是为了赞扬她的美丽，还是别有用意？这立刻让她想起自己的祖父宁王朱宸濠，当年若不是祖父造反，她是不是也和大明朝所有的公主们一样，有个锦绣灿烂的出身呢？可如今，自己人在风尘，虽说是什么卖艺不卖身，可又能怎样，伶人一样的身份低贱，娼妓一样的受人唾弃。好不容易得了一位红尘知己沈稀韶，可他志在功名，终究不会娶自己这样一个风尘女子吧，这些年见到的那些鲜衣怒马的公子哥还少么？除非自己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不然到头来，这些人追逐的只不过是她的这一幅皮囊而已。
“除了你，别人不配叫燕燕！”沈稀韶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突然插了一句嘴。
望江南听到这一句，猛然抬起头来，脑子里突然想到母亲去世前曾说的那些家族变故。她也不知道如今这一切究竟该怨谁，只是心里有说不出的委屈和愤恨，她不想让面前的人看出她内心的波澜，于是勉强笑了笑道，“燕燕为二位公子谈一曲《广陵散》吧！”
这《广陵散》又叫《广陵止息》，一度因为嵇康的死而在世间消失，后来第一代宁王朱权编印的《神奇秘谱》里再度收藏了此曲，才使得《广陵散》重现于世。这朱权是朱元璋的第十七子，也是望江南的先祖。
琴声一起，顿觉风停云滞，只见望江南的纤纤素手跳跃于琴盘之上，众人的思绪亦随着她指尖的滑动无限徜徉。人鬼俱静，唯有天籁回荡于苍穹与九泉间，说的就是这样的琴声吧。仙乐袅袅如行云流水，琴声铮铮似金戈铁马。声渐扬，惊天地，泣鬼神，乐减缓，意绝悲志，有慷慨赴死之长吁，听者无不动容。
曲毕良久，琴室中无一人开口再说话，半晌之后，颛孙青葭摇了摇头道，“姑娘琴声含怨，而《广陵散》说的是‘刺韩’的故事，在当时当属英雄行径，私以为，慷慨应多于怨愤为妙！”
望江南心绪还未平复，乍听此言，眼中一亮，问道“青葭姑娘当真不会操琴？”再看颛孙青葭平静如水的的眸子里满是听懂了琴音之后的疑惑，便道“姑娘真乃知音也！”
“依我看，青葭姑娘必是精通乐理之人，或是会别的乐器吧，姑娘尽管说，鸣凤这就为您寻来！”立在一旁伺候的鸣凤也忍不住插话了，颛孙青葭短短一句话便得到了主仆二人的一致认同。
“略会几首琵琶曲而已，谈不上精通乐理。”颛孙青葭冲鸣凤微微一笑，她之前瞧这小丫头牙尖嘴利搞的楚有善几乎招架不住，便觉很有意思，此时又听她这么一说，不免有些另眼相看。
“诸位先吃些瓜果茶点，我这就去寻一把琵琶来！”鸣凤说罢匆匆出了屋子。
几人听完这一曲《广陵散》心绪并不宁静，似乎都还沉浸在义士死亡的悲愤中，也都心下疑惑，为什么望江南弹出了满腔的怨愤。好在不一会儿鸣凤便寻来了一把四弦琵琶，与颛孙青葭平日里弹的那件古物略有不同，颛孙青葭调试一番，觉得问题不大，便道，“小弹一段，见笑了！”
言罢，琵琶声起，悠远惆怅之感瞬间袭来，如一缕月光洒在寂寥的大漠中，四弦慢弹，视野渐渐打开，万里故人明月夜，清远的琴声忽远忽近，忽快忽慢，似乎在絮叨着离别后的斑斑往事。转轴拨弦，似乎转入绣阁幽恨中，在左手的推、拉、吟、揉间仿佛看到了一幅幅绝美的画面，泪洒妆台、枫染红尘路漫漫、篱笆古道、荒烟蔓草、关山难越……听着听着，在座的皆红了眼圈，颛孙青葭抬眼环顾了一圈，弦弦掩抑，好将心事曲中传。一串长音之后，琴声减缓，终于消逝在众人的泪痕中……
“姑娘弹的真好，从没有听过这样的琴声！好像在大漠里哭泣一般！”鸣凤跟那望江南久了，也颇通琴书，一句话便说在了点子上。
“弦弦掩抑声声思，这末了一段最妙！”沈稀韶满眼放光，止不住的欣赏与欢喜。
“青葭姑娘，这曲子有名字吗？”望江南拭了拭脸颊上的泪水道，“像是弹的昭君出塞的故事！”
“没有名字，我娘亲当年搜集了好几段写昭君的曲子，糅合在一块了，只是顺序有些颠倒。”颛孙青葭信手弹了几段，自己都没想过会弹这么多，如今回味一下，倒是触动了心底很多故事。
“要我看，撇开前面的，最末一段就像那首《苏幕遮》：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楚有善道。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青葭姑娘，是想家了吗？”沈稀韶接着念出下半阙，一脸关切的看着颛孙青葭。
“诸位，失陪了！”颛孙青葭突然起身将琵琶递给了身后的鸣凤，抹了抹眼泪，急匆匆跑了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