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知道中和派旧部不是自己能去的地方,颛孙青葭便又忧愁起来,楚有善见她着实可怜,吩咐她暂住在于湖酒楼的客房内,自己帮她去一趟吉安欧阳家拿回那把属于她的琵琶。那琵琶是颛孙青葭母亲的“遗”物,也是颛孙青葭之前向楚有善提的第二个条件,此时楚有善好人做到底,颛孙青葭自当没有异议。便在于湖酒楼中小住着,等待楚有善抱琴而归。
颛孙青葭是个不喜欢的热闹人,除了吃饭就坐在客房的窗户边看着湖景,湖中央时常会飘来好听的乐曲,颛孙青葭偶尔也会想到欧阳云实坐在悲月亭里听她弹琵琶,只是这种念想稍纵即逝,她也告诫自己,既然已经被休了,就不该多想这些前尘往事。
一日,午饭后,颛孙青葭照例准备小憩一番,却听到店小二敲门,说是归来堂的鸣凤姑娘来找。颛孙青葭记得这个牙尖嘴利的小丫鬟,便让她进来了。
小丫鬟先是道了个万福,继而诚意相邀道,“青葭姑娘整日坐在这里肯定闷得慌,我们姑娘请青葭姑娘去归来堂散散心!”
“替我谢谢你们姑娘,我这个人一向懒得走动,身子也不大好,如今天气凉了,就不出门吹风了!”颛孙青葭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她这个人生性凉薄,好像在她心里不存在什么朋友相交。为免让人觉得尴尬,便随意找了个理由。
“姑娘这样说,就更要来我们归来堂坐坐了,我们姑娘有位忘年交的旧友,名唤东璧先生的,原先是位太医,这几日刚好来了芜湖,姑娘既是身子不适,不妨让东璧先生给瞧瞧。我听说这天下杏林,武林人士大多推崇欧阳家。我们姑娘偏说,欧阳家她不清楚,但是这东璧先生必会名垂青史!”鸣凤说完生怕仍旧请不动颛孙青葭便走过去摇着她的手臂央求道,“姑娘可怜可怜我们做下人的,若是这次请不来姑娘,我们姑娘肯定说我没用!我们姑娘只会说是我办事不利,再不会想是青葭姑娘自己不愿意来的!”
颛孙青葭被她缠的没办法,只好点头应允,那鸣凤倒也体贴,轿子就备在于湖酒楼的大门外,一路慢抬到归来堂的院门口,的确没有让颛孙青葭微感一丝风寒。
“快请青葭姑娘进来!”望江南十分好客,早早的就命人在屋外等着了。
待颛孙青葭一进屋,望江南便迎了上去道,“青葭姑娘总算来了,还怕请不动呢!”说罢拉着青葭的手往花厅走去,那花厅的椅子上,坐着一位年逾花甲的白发老叟,望江南连忙引荐道,“这位是东璧先生,算是我的忘年好友,此番他是顺道来看我的,青葭姑娘,东璧先生可是一位济世救人的活菩萨!”
颛孙青葭见是一位慈眉善目的长者,便微微施了一个礼道,“见过东璧先生!”
那东璧先生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点了点头算是还礼。鸣凤见状,连忙扶着颛孙青葭在东璧先生对面坐了下来。
“我瞧这位姑娘刚刚转身之时,耳后似有红斑,是不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那东璧先生大名唤作李时珍,行医几十载,嘉靖年间还曾任职太医院,此时在他眼中,颛孙青葭虽是个美人,却明显是个病秧子。
“先生怎么看出来的?兴许是个胎记呢!”鸣凤原本立在颛孙青葭身后,一听这话连忙扫了一眼颛孙青葭耳垂下方,的确有一隐隐的红斑,颜色倒并不深。
“这个不难,而且我瞧这位姑娘眼眶有隐隐黛色,耳后红斑浅显,怕是有疾在肌肤,如不及时治疗,恐将深至腠理。到时候,就非寻常药石可以医治了!”东璧先生仔细端详着颛孙青葭的面色道。
“我倒觉得眼眶上隐隐有黛色能显得眼睛又大又亮的,改明儿我用螺子黛也给自己画个这样儿。”鸣凤将头伸到颛孙青葭眼前,仔细观察着面前这张绝世容颜,果然见其眉眼之间有一片浅黛色的肌肤,看上去就像是抹了薄薄的螺子黛。
“你这小丫头真是爱说笑!”东璧先生笑着摇摇头,又对颛孙青葭道,“姑娘可否容老朽诊个脉?”
颛孙青葭有些半信半疑,自己的确中毒多年,可是自打那王鸿渐来了欧阳府之后,三个月里欧阳至贤一直没有机会再逼自己服毒,欧阳云实又说她已经没有中毒迹象了,为什么现在这个东璧先生只看了一眼就说自己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难道于湖酒楼的饭菜有问题?不过,既然做过太医,应该是有些手段的,自己不妨让他号个脉,看看更作何解。
“青葭姑娘,东璧先生手到病除,不如就叫先生给你看看吧!”望江南作为主人,也是一副关切的样子。
“那就有劳先生了!”颛孙青葭说罢便要起身,鸣凤见状捧起东璧先生放在茶几上的药箱子便往花厅后侧的一个小隔间走去,众人也都跟着往里走。那小屋子不大,当中只有一个八仙桌并几张椅子,几人相继落座。
李时珍这一诊脉心中不免大吃一惊,颛孙青葭脉象极细极软,按之欲绝,似有若无,是气血大虚,阳气衰微之状,可面前的女子又太过年轻,李时珍眉头紧皱,正想不明白面前的女子为何会是这种情况,却闻一旁的望江南开口道,“如何?见先生眉头紧皱,是有什么困惑吗?”
李时珍猛然看到望江南的樱桃一般的唇色,又看了看颛孙青葭的唇色,问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姑娘今日可有略施唇红?”
“李大夫不好好看病,倒关心起我们姑娘的妆容来了!”鸣凤心直口快,立刻表达了不满。
“鸣凤,不得对先生无礼!”望江南横了一眼鸣凤,转而又对李时珍问道,“这与青葭姑娘的病有关联?”又有些害羞地补了一句,“不瞒先生说,我是日日都要略施粉黛的。”
“那青葭姑娘呢?”李时珍并不急于回答望江南的问题,而是将同样的问题又抛给了颛孙青葭。
“青葭从来不施脂粉。”颛孙青葭也是一脸困惑的看着面前的老人。
李时珍点点头,挪开搭在青葭脉门上的手,叹了口气道,“可以了,从姑娘的脉象上看,姑娘气血两虚,终日精神不振,唇色樱红,恐是误食了有毒的东西!”
“怎么会呢?这些日子我都跟楚……楚师兄吃同样的食物,若是误食了有毒的东西,楚师兄应该也与我一样症状啊!”颛孙青葭似乎在逃避什么,她可以听到自己有其他病症,但不最不愿意听到自己中毒,因为那是她长久以来的噩梦,原以为雨过天晴,却怎想噩梦紧紧缠着她跟来了芜湖。
“你说的那位楚师兄老朽没有见到,暂且不论。但姑娘的食物中毒其实是日积月累所致。姑娘长期误食有毒的东西,想是自己并不知道。而且这毒不深,不足以致命,却留在了姑娘体内,若不及时肃清,日后恐成大祸!”李时珍似乎有些残忍地追问道,“姑娘可是原先常常吃药?”
这话问完,颛孙青葭双目紧闭,似乎很是痛苦,李时珍看出她有难言之隐,便宽慰道:“姑娘莫要着急,我这边给姑娘开个方子,日后饮食多加注意,相信也无大碍!”
颛孙青葭听了这话连忙谢过李大夫,李大夫开完药方便说自己还有别的事情暂且告辞,望江南让鸣凤送了李大夫出门并要她顺道去照着方子抓药,那鸣凤应声去了。
颛孙青葭呆坐在小屋里,内心又是好一番风起云涌,原以为自己脱离了苦海,却怎想欧阳至贤仇恨的种子埋的太深,都开始生根发芽了。颛孙青葭不明白老天爷为什么要如此残忍待她,也不知道未来还有多少风霜雨雪在等着她,只是忽然觉得心里疲倦极了,第一次觉得活着真的很累,以前的自己拼命想要活着,现在却觉得如此拼命,到头来难逃一死,是不是太过可笑。
望江南看不懂颛孙青葭坚定的眼神中为什么有一种心灰意冷的凄凉,只是淡淡道,“你也像是个有很多故事的人,我们是一样的人,如果不嫌弃,我们好好喝一杯吧!”
颛孙青葭抬头看着面前这个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她头上插着羊脂玉五福如意簪,米白色提花软绸中衣外罩着一件缕金如意纹妆花褙子,下身穿着金枝绿叶百花群,这一身彩绣辉煌,与她的妆容相得益彰。这样的女子,又有什么好忧愁的呢?颛孙青葭摇摇头,有些自嘲的笑道,“我这样的人,哪有资格嫌弃别人?”
“你这样的人,至少不被别人嫌弃,而我这样的人,才是没有资格嫌弃别人的!”望江南看着一身粗布衣裳的颛孙青葭,摇摇头,满脸苦笑。
望江南吩咐丫鬟们在琴室外面的画舫上摆了一桌子酒菜,客人只有颛孙青葭一个,其余人都守在了画舫周围,望江南不准丫鬟们上船,她告诉颛孙青葭,今晚她要陪陪自己。
望江南说自己第一次喝酒就是沈稀韶教会的,沈稀韶那时候告诉她,酒是这个世界上消愁最好的药,她便相信了他。后来啊,真的见效了,每当她心中愁苦之时,她就把自己灌醉,这一灌就是八年。八年了,年华老去,可沈稀韶只字未提要娶她,送了她一座归来堂,也允许她继续青楼的营生,所以她到现在还占着留春园的头牌位置呢,徐妈妈的那些小女儿们,肯定都恨死她了。
望江南说一句喝一杯,然后再给自己斟酒,很快便有了醉意,她说自己真恨自己为什么出生在那样的人家,哪怕是一个村野民夫的女儿,她也能在青春年少的时候把自己嫁出去,现如今年岁渐长,她越来越害怕,两鬓斑白的时候,自己又将如何?
颛孙青葭皱着眉头抿着酒,问她,为什么不嫁给一个村野农夫,沈稀韶那样的人心高气傲,自然不把一介青楼女子看在眼里,若是寻一个老实的村野农夫,兴许能视她如珍似宝。
望江南乍听这话,突然愣住了,继而又笑了,她说若是要她嫁给一个村野农夫,当初自己为何又要识文断字,满腹思想?望江南说,有时候真恨自己的先祖,怎么不为子孙后代留一点余地呢?都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而自己的家族呢,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吧!
颛孙青葭本来也正在学着望江南一杯杯灌自己,听到她最后一句话,突然猛地抬起头来,自己和面前这个女子太像了,爹爹生前作孽太多,连着她无穷无尽的遭殃。望江南看到颛孙青葭清澈而又疑惑的眼神,笑的更大声了,“你知道吗?我姓朱,我姓朱,我的那些素未谋面的远房姐妹们哪一个不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哪一个像我一样自小便颠沛流离?哪一个像我这样虚度二十八载,依然未嫁,还要日日人前卖笑?哼,太(和谐)祖爷在天之灵,若是知道他的子孙后代中有人投身青楼,不知道要作何感想。哈哈,不过,其实你们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了吧,不然为何要将那把扇子给我,娘说过,那些年为了活下去,身上偷偷带出来的东西一件件都变卖了,最后实在没办法,为了给我爹看病,只得将我卖给徐妈妈。你知道吗,小时候我们总是搬家,生怕被锦衣卫抓到,如今不用了,宁王我们这一脉终于死绝了,就剩我一个了,而且还嫁不出去,呵呵,什么都没了,什么都……都没了……”
颛孙青葭看着望江南的满面泪痕,也有些醉醺醺地,看看窗外画舫丝竹热闹非凡,看看天边,瘦瘦的月亮已经高高挂起,颛孙青葭傻傻地笑了,“嫁出去了又如何呢?没爹没娘,祖上也没有积福吧!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义立而德不孤,那都是说给君子的,却不是说给我们这些女子的!女也不爽,士贰其行,说的就是我吧!你是祖上未留余庆,我是爹爹仇家太多,那么多仇家,现在随便来一个吧,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就一切都结束了!”颛孙青葭说完,起身离开桌子,对着湖面大声呼喊,“来一个仇家,杀了我啊,杀不了我,那我就会好好活着!”像是要将这十年的委屈心酸全都发泄出来。
“妹妹,你上辈子一定是我的妹妹!”望江南亲热的喊了一句妹妹,也学着颛孙青葭的样子扶着船舷对着水面大喊道,“什么王孙公子、什么五陵少年,我统统不稀罕,孤独终老又如何,我至少也曾艳冠江南!祖先不留余庆,我更要活的心安理得!老天爷,你斗不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