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回到京师,潞王便褪去了“王鸿渐”这个化名,安安分分地回到皇宫,整日装出一副乖巧懂事的样子,听凭皇兄与母后对他婚姻的安排。未来的准王妃显然不是潞王所心仪的女子,李太后作为溺爱儿子的母亲也渐渐有所察觉。潞王的婚期定在了霜降之后,深秋的紫禁城草木黄落,蜇虫咸俯,自打从吉安归来以后,潞王每日都要在慈宁宫后院一株光秃秃的老梨树下,坐着发呆,常常一坐就是半天。
这一日,夕阳西沉的时候,李太后实在忍不住,想和儿子说说心里话,“新婚将至,我的儿啊,你整日愁容满面的可是叫你皇兄难堪不是?抑或是不中意哀家给你选的元妃?”
“母后,这几日露水重了,您快回屋子里去,莫要着凉了!”那潞王显然是在发呆,并未发现李太后来到他跟前,这一惊连忙站了起来,答非所问。
“你这一趟回来,似乎有了心事,有什么心事难道不能和母后说说吗?”李太后说完心疼地拍拍儿子身上的尘土,那神态像极了一个民间农妇,正在询问在田间地头疯玩了一天泥巴的淘气小子。
“母后,您还记得吗?小时候儿臣和皇兄常爬上这棵老梨树上摘果子,每次都是皇兄上树,然后大太监冯保就在树下又喊又跳的,后来有一次还他还着人去叫张居正大人过来,然后皇兄就讨了骂。皇兄那时候非常维护我,明明是我想要摘梨的,可他一股脑儿全认了,母后罚皇兄跪了一个时辰,还把梨扔了,说孤儿寡母的,不准吃梨!”潞王看着母亲,又回头摸了摸粗糙的梨树树干,眼里涌现出满满的回忆。
“是啊!”李太后深吸了一口气,那一句“不准吃梨”差点将她的眼泪逼落下来,“那时候真怕你皇兄玩物丧志,张大人管教他那般严厉,于他而言是件好事,我们孤儿寡母的,无所倚靠,母后是生怕你皇兄因此在朝堂上落下口实……罚他的时候,做娘的岂有不心疼的道理……”
“所以,第二天母后就派人要砍了这棵老树,幸亏儿臣发现的早,死死不肯让那些太监动手!母后你看,当年斧子砍下的痕迹还在!”潞王说完便蹲下来,找到老梨树根部一个明显的凹痕指给李太后看。
“你当年为什么拼死也不准人砍了这株老树?”李太后看着儿子一脸认真的模样,突然想起了八年前那个在梨树下哭得悲痛欲绝的小娃娃,如今已长了翩翩少年,时光总是过的飞快,转眼间他就要离开生活了十几年的故乡了。
“那时候儿臣觉得这棵梨树开花的样子特别像母后!”潞王说完起身对一旁的太后咧了咧嘴。
“梨树像哀家?”李太后一脸困惑的看着面前的小儿子。
“儿臣一点都不记得父皇的样子了,但是儿臣却记得父皇驾崩之后母后带着我和皇兄跪在灵前的样子,白衣素缟,那时候的母后哭的就好像风雨中的梨花……”潞王说完发现李太后呆立在那里,似乎也沉浸在无边的回忆中,过了一会儿轻轻说了句,“后来读了白居易我才知道,我想的一点也没错,‘最似孀闺少年妇,白妆素袖碧纱裙。’说的就是梨花,也是那一年的母后!”
“母后,儿臣并不是想要拒婚,祖宗章法在上,儿臣是万万不敢违背的。只是成婚之后远封他乡,想要再见母后,再续天伦可就难了!这些天儿臣一直在想,若是能像小时候那样,该多好!可惜,命中早已注定,当年我强留下了这株梨,如今就当好好面对这场逃不掉的离散!”潞王说完低下头,心里充满了委屈。从一出生开始,李太后就过分宠爱着他,正因如此皇兄也处处忍让他,皇兄做了十年的皇帝,基本上没有掌握过实权,两年前皇兄醉酒闹事,差点被废,那时候母后就对他说,《云间术》有什么了不起,一本破书,不要也罢,等你做了皇帝,想要什么没有!但那时候的他对权利实在懵懂,他觉得他已经贵为王爷,皇兄对他尚且忌惮三分,这天下几乎没有人能与他比权势了,权势富贵自然都不及那《云间术》中的绝世武功来的绚烂夺目。如今,好像一下子都变了,祖宗家法,规定他大婚之后必须迁往外地就藩,这紫禁城唯一能让他留在母后身边的,便是他曾经不屑一顾的皇位。可是现在想这一切都为时已晚,首辅张大人已死,皇兄已经容不得冯保了,他已经不需要再忌惮任何人了,他已经大权在握。那一日冯保与他偷偷见面,老泪纵横间,他突然有了唇亡齿寒的恐惧,他现在唯一能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就是自己的母亲,当朝太后。
李太后终于明白了儿子的心结,这一切其实她早该想到,唯一的区别是,她没有儿子想的这般深远。在她心中,两个人都是自己的亲骨肉,一母同胞又一起度过了最艰难的十年,这样的手足情深就算婚后再留几年也没什么大碍吧,何况皇帝对这个亲弟弟也一向纵容宽宥,“傻儿子,你的心思哀家明白!明天你就叫人将这株老梨树砍了,咱们孤儿寡母的,永不分离!”
潞王见达到了目的,心里终究安稳了不少,于是便将话题岔开道,“母后觉得儿臣将娶的李妃可算是人间绝色?”
“这个自然,虽然母后与她同姓但并不同宗,选中她并未曾考虑什么家世出身,仅仅是因为其才貌双全,就算不是人间绝色,也是个少有的美人……”李太后说到此处看了一眼笑眯眯的潞王道,“怎么,你是信不过母后的眼光?要知道,画像总比不上真人的!”
“母后,真人即使比那画像美上十分又如何,却比不得民间一个女子一低头间的妩媚动人!”潞王说到此处,脑海中立刻浮现了颛孙青葭低头匆匆从自己身边走过的样子。
“照你这么说,你在吉安见到了倾国倾城的女子?”李太后很少听见自己的小儿子夸赞一个女子,而且只是单纯夸赞这女子的美貌,难道儿大不由娘,真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了?
“倾国倾城只能形容一般美人,不能形容她,她根本就不属于这人世间!”
“哦?看来哀家的傻儿子是在哪条船上,梦到了洛神?”李太后说到这里也被自己儿子的神情逗乐了。
母子俩回到寝殿中,你一言我一语聊的甚是开心,那潞王说这美丽女子身上一定有《云间术》的消息,他早已派了探子继续盯住欧阳府,但若是这女子不再回欧阳家,他就踏遍大江南北,一定要把她找出来。
李太后觉得自己儿子找《云间术》是其一,多半也是要找这名女子,便故意逗他道,“若是你找到她,她已经死了呢?你不是说武功山大火之前,她应该也在山上吗?或许,那场大火已经把她化为灰烬,亦或者她在逃难的路上病死了、饿死了?”
“她若是死了,我就把她的坟墓挖出来,她就是葬也要葬在我身边!”潞王说完满脸的自信,可李太后却分明看见,烛光掩映下儿子的双眼,闪着异样的神采。
第二日,潞王果然命人去慈宁宫砍了那株老梨树,一来二去故意闹的声势浩大,皇帝想不知道也不行了。接下来几天里,李太后对皇帝更是不理不睬,嚷着等潞王婚后要跟他一起去就藩,皇帝被他们闹得没了法子,下了一道圣旨:命冯保在慈宁宫的后院被砍梨树的附近再种上两棵柳树。这寓意再明显不过了,柳即留,一母同胞,自当都留在京城。只是这深秋已尽的季节,移植柳树恐难成活,着实让冯保大伤了一番脑筋。
与此同时,颛孙青葭自那一晚在画舫上与望江南借酒浇愁打开心扉之后便每日都去归来堂小坐,两人品茗弹琴不过几日竟成了闺中密友。但望江南从不留她住下,当地人都知道,那归来堂是沈稀韶送给望江南的屋子,颛孙青葭明白望江南是不想玷污了自己的名节,心下十分感动。望江南知道了颛孙青葭的遭遇,心中十分同情,正巧李时珍要在芜湖小住几日,便又请来给颛孙青葭诊了一次脉,李时珍说若是按照原先的方子,再不接触那些“毒物”,痊愈便指日可待。颛孙青葭心下明白他说的“毒物”是什么,心中掠过一阵高兴,摆脱了欧阳家自然能摆脱这些“毒物”,想到这里整个人都神清气爽了好多。那李时珍还丢下一本自己花了多年心血编纂的医书送给望江南,嘱咐她若是此生见不到宝书付梓,希望二位姑娘在他死后帮他把这本医书刊行。
待李时珍走后,颛孙青葭有些诧异地看着放在桌上的那本《本草纲目》,李大夫难道没有子孙后代吗?为什么要将这本书留给望江南?望江南似乎看出了颛孙青葭的疑惑,便解释道,“李大夫曾告诉我,《神龙本草经》将药物分上、中、下三品,至今已沿袭了一千多年,而他的这本书,将药物分为水、火、土、金石、草、谷、果等等共十六部,凡是推陈出新的东西,一开始总不为世所容,况且民间大夫地位不高,未必有人会重视他这本书。他对此书能不能付梓有过很多担忧顾虑,若是丢了毁了,那可是他一生的心血,我就跟他说,誊抄一份给我,我这个同样不能为世所容之人,肯定会拼死保护这本书!”望江南说罢,对着桌上的书双手合十道:“《本草纲目》啊《本草纲目》,希望你为世所崇的那一天,我和青葭妹妹这样的人,亦能为世所容!”
颛孙青葭看着望江南那满心憧憬的样子,也开始梦想着自己以后的生活了。望江南告诉她,从镜湖往东去约四十里路,有个叫陶辛的地方,那陶辛亦有个百亩荷塘,荷塘中还有个香湖岛,是周瑜死后小乔隐居的地方,可以在那香湖岛上造一处居所,从此以后,姐妹两各守着两个荷塘过日子,岂不清雅?
颛孙青葭一听正合自己的意思,只等着楚有善尽快把她的琴带来芜湖。果然又过了几天,楚有善抱着那把琵琶黑着一张脸出现在了于湖酒楼。
“你年纪轻轻的,一点记性都没有,琵琶根本就不在你说的地方,我翻遍了欧阳家才找到,差点就被人当贼抓住了!”楚有善进了屋子,将门一关就数落起了颛孙青葭。
颛孙青葭差点脱口而出“你本来就是贼”,还好忍住了,惊喜地走过去接过那把琵琶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桌上。
“我照着你画的样子找的,你看看,是这把没错吧!”楚有善打开裹着琵琶的花布问道。
“是,是我的琵琶!”颛孙青葭随手播了几声,听声音很是熟悉,知道琵琶这一路上并未受损,便感激地看着楚有善道,“恩公在上,请受青葭一拜!”说罢就要下跪磕头。
“得了得了,我受不起!”楚有善连忙拦着她道,“只是,为什么欧阳家会派人看守青木香馆,我是在青木香馆找到的这把琵琶!”
“青木香馆?呵呵……”颛孙青葭听罢冷笑了几声不再说话,只觉得心里涩涩的。那青木香馆是欧阳家的来客人时,客人所居之地,一般亲眷都不会住在那里。这一点欧阳家人人心中都有一本明白账,就拿夏彧纾来说,夏彧纾来了都不会住在青木香馆而是住在长卿院。如今,自己被休了,就连自己的旧物都配不得主人的居所,而要挪到青木香馆,呵呵,无情无义,当今武林,除了你们欧阳家,没人敢当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