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廿六日,潞王大婚。凉爽的秋风似乎吹枯了北京城的每一株花木,可那方方正正的皇墙之内,却弥漫着无尽的春意。在两万四千余颗珊瑚珍珠和八千七百余颗青红宝石的装扮下,整个皇宫的色彩都被唤醒,穿梭在花团锦簇间的宫人们一边忙碌着手中的活儿,一边啧啧称赞着眼前的奢靡,甚至有的老宫人偷偷议论着,当年皇帝大婚亦没见到过这么多的奇珍异宝。李太后起了个大早,审视一切之后,笑容可掬,表示很满意皇帝这一次的安排。她早年丧夫,膝下只剩下这两个儿子,而小儿子潞王一旦成婚,可算了却了她心中的一大牵挂。
亲迎、合卺、朝见、盥馈一系列的皇室礼节在司礼太监的指导下有条不紊的进行着,身穿绛纱袍皮弁服的潞王朱翊鏐耐着性子接受操控,朱明皇室的繁文缛节结束之后,还要赶往王妃家中,一路上都是浩浩荡荡的仪仗队伍,朱翊鏐听着喧闹的锣鼓声,并没有半点兴奋,此时他只是觉得纳妃子简直是天下第一麻烦事儿。从象辂上下来之前,他整了整头上戴的那顶九缝五彩玉珠冠,整整镶嵌了九九八十一颗珠玉的王冠实在分量不轻,练习了一番先前庄严肃穆的表情之后,便有太监将那朱红色的金铜鈒花踏梯送到了他的脚下。
王妃的父亲李道甫早早地带着一大家子跪迎在了大门外,朱翊鏐示意他们起身,自己则率先进了李家大堂,李道甫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脸上的笑容像是被硬挤出来的一般。朱翊鏐站在大堂东边向李妃的父母拜了四拜,立在西边的王妃父母连忙受了两拜又还了两拜,朱翊鏐这才在堂中坐下,接受李家其余亲属拜见,这便算是亲属与新女婿见面了。按照宫中的规矩,潞王坐着受了王妃亲属四拜,礼毕王妃才能进得厅中拜见父母。朱翊鏐在李妃坐受自己亲属拜见的时候特意看了看新婚妻子的表情,无忧无喜,淡定从容。朱翊鏐暗暗皱眉,这女子没有半点出身小门小吏的小家子气,看来这王妃亦是个有性格的姑娘。
果然,洞房花烛夜那李妃便给了朱翊鏐好好上了一课。
屋外北风渐寒,屋内的龙凤花烛照的人心暖融融的。那朱翊鏐被折腾了一天,正要让宫女们宽衣解带之时,李妃突然站起来对屋里的宫人道,“你们都出去吧,我有几句话要同王爷说!”
几个宫女都看向潞王的奶妈,不知道王妃这样不遵照祖宗规矩的说法,该不该听从,潞王冲奶妈挥挥手,一并人等很快便都退了出去。
“李妃是要亲自为本王宽衣解带?”朱翊鏐看着李妃若隐若无地笑道,洞房花烛夜,又是未经人事的少年夫妻,整整一天都没怎么说话的朱翊鏐也的确被憋坏了。
“臣妾斗胆想跟王爷说件事情,还望王爷成全!”那李妃说完便对王爷行了个大礼。
“你先说来看看!”朱翊鏐本来以为两人要说些闺房乐事,没想到那李妃一脸的严肃认真,顿时兴致全无,瞬间变得满心疲倦,但又有些莫名其妙,好奇心促使他没有发怒,索性坐在床上,想听她她到底要说什么。
“臣妾听闻亲王大婚,定亲礼物,金止五十两,珍珠十两,但是王爷好像越矩了无数倍,可有此事?”那李妃说完一双明亮的眸子直直的盯着潞王。她待嫁闺中之时就曾听闻,为了准备潞王大婚,皇帝不仅掏空了国库,而且动用了军需,这还不算,张大人的“一条鞭法”好不容易让老百姓过上了几年温饱日子,为了潞王大婚,又逼得各方官员横征暴敛,多少老百姓食不果腹、饥贫交迫。而如今,自己作为这场婚礼的新娘,作为一个饱读诗书的贤明王妃,规劝夫君,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潞王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女子,她穿着一件九等翟纹直领对襟大红衫,头戴一顶镶满各色珠翠的九翟冠,两条深青色织金云霞凤纹霞帔罩在胸前,这是一套正牌王妃的礼服,而刚刚的话却不是一个正牌王妃在新婚之夜该问的,朱翊鏐斜眼看向她冷冷道,“确有此事,就连李妃头上的九翟冠,本王都命人做了九顶!”
“那王爷可知道,国库并不充盈,皇上为此还动用了军费!”李妃瞪大了自己那双杏仁眼,本以为这一切只不过是皇帝和太后宠爱潞王,潞王并不知情。可为什么听潞王的意思,这一切他早就心知肚明。难道是他求着皇帝太后大张旗鼓逾矩操办这场婚事的?
“王爷,臣妾不需要这些!”李妃说完,将头上的九翟冠摘了下来,郑重的放在桌上,满脸期待地看着朱翊鏐道,“臣妾幼读诗书,《尚书》有言:惟天无亲,克敬惟亲。民罔常怀,怀于有仁。那时候并不能深切理解,如今臣妾嫁入帝王家,见到这样的富贵风流,才想到民生之艰,但求王爷日后以民为本,宽仁爱民,莫再如此奢靡!”
“那本王恐怕做不到!皇兄说本王可以不着急就藩,已经在为本王盖王府了,想不劳民伤财,恐怕会伤了皇兄的一片热心!”朱翊鏐脸色垮了下来,他压根没想过,自己的洞房花烛夜居然要在王妃的劝谏中度过。
“皇上和太后一向都对王爷宠爱有加,王爷可以去求皇上下道圣旨,将来的潞王府一切从简,臣妾绝无半点怨怼!”
“莫要忘了,本王不会只纳你一个妃子,你不喜欢豪宅大屋的,不代表其余妃子也不想要,李妃,你管的未免也太宽了吧!”潞王不知道要怎么形容他心中的不悦,只是新婚之夜,他虽不喜欢王妃,却也不想闹出事端,毕竟这场婚事是皇帝一手操办的,王妃也是李太后亲自挑选的。只是面前这个女子对自己实在太过无礼,如果不略施薄惩,她日后难免骄纵生事,若是日日都把那些朝堂上劝谏皇兄的话都拿到自己枕边来说,岂不是终日都不得清净了!
“看来是臣妾痴人说梦了!王爷命人制了九顶九翟冠,莫不是想效仿当今天子,一夜九嫔?”李妃自由读圣贤书,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嫁入皇室。当初只想着找一个脾性相投的良人白首偕老,但自从知道自己要嫁给潞王的那一刻起,她便暗暗发誓,要做班婕妤那样的贤明妃子。虽然潞王不是天子,但也将就藩一方,若能劝谏夫君造福一方百姓,也不枉自己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
“大胆!给本王跪下!”朱翊鏐一听此话立刻火冒三丈腾地站起来指着李妃骂道,“你爹没有教过你规矩吗?当今天子的是非,岂是你一个妇道人家能够胡言乱语的!”他没想到这李妃胆大包天,竟然将皇兄一天之内纳了九个嫔妃的事情拿出来与自己辩论。要知道,当初皇兄做这等荒唐事情的时候,年幼的他也很不齿,就因为这件事,至今他与李太后都看不怪那个郑淑嫔,郑淑嫔就是那日的九个嫔妃之一,也是如今皇兄最宠爱的妃子。
那李妃听罢,仰头看了一眼朱翊鏐,满脸的倔强不屈却依然直挺挺地跪在了地上,“臣妾听闻,‘内作色荒,外作禽荒,甘酒嗜音,峻宇雕墙,有一于此,未或弗亡。’还望王爷三思!”说罢声泪俱下,连连磕头。
那朱翊鏐听了这话真是又爱又恨,果然母后为自己选了一名贤妃,只是这样刚直不会变通的女子又如何能讨夫君欢心呢?她说的话句句在理,可自己听着就是不舒服,想到这里他也不想再做过多争执,若是现在惩罚了她,明日一早也不好向太后交代,只好摆摆手道,“你起来吧,本王不是你的良人,自然做不了梁鸿孟光,日后你做你的王妃,看在母后的面子上,本王今日就不惩罚你了!”说罢起身出门将李妃留在了洞房之中。
朱翊鏐叫了两个随身的小太监去他平时读书写字的地方掌灯研墨,待万事俱备之后便将二人打发到门外去守着,而他自己则留在案前提起了笔。不知怎的,突然就画了一幅美人图,是脑海中颛孙青葭的样子,潞王画完,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一把又将案上的画扯得稀碎。
潞王的新婚之夜过的很不愉快,但颛孙青葭却在芜湖过上了迄今为止最开心的日子。
楚有善带着琵琶回到芜湖之后,望江南便要楚有善和沈稀韶作证,她与颛孙青葭结拜为异姓姐妹,此生祸福相依,不离不弃。拜过老天爷之后,望江南便做主要在陶辛的香湖岛为颛孙青葭造一间小宅子,那小丫鬟鸣凤一番伶牙俐齿又坑了楚有善拿钱出来给颛孙青葭造房子。
楚有善这个人生性吝啬,自然不肯,鸣凤和望江南早就知道了楚有善和颛孙青葭因何来到芜湖,便故意装作不知情的样子道,“你作为师兄,眼见师妹无依无靠的,难道不该施以援手?”
那楚有善起先自然要说自己并没有许多银子,他觉得颛孙青葭应该不会把自己的底泄给望江南。可那鸣凤听罢,不依不饶,说她们姑娘最近刚谱了一首曲子,她要唱给楚有善听。
楚有善只以为她要唱完曲子再问自己要赏钱,便一口回绝道,“今日不想听曲!”
“那真可惜了,楚公子走了好些日子,我们姑娘日日思念,特意为公子做的曲子!”鸣凤说完连连摇头。
那楚有善不可置信地看向望江南,却见望江南冲自己点头,瞬间就将那些顾虑抛到了九霄云外,急吼吼道,“既是姑娘思念在下之作,快唱来听听!”
鸣凤知道楚有善中计,连忙唱起了《诗经》中的《山有枢》:“山有枢,隰有榆。子有衣裳,弗曳弗娄。子有车马,弗驰弗驱。宛其死矣,他人是愉。山有栲,隰有杻。子有廷内,弗洒弗埽。子有钟鼓,弗鼓弗考。宛其死矣,他人是保……山”
楚有善一听这还得了,被鸣凤唱成了守财奴,以后还有何面目与望江南谈笑自若,再想想望江南点头的神态,不用说,这一次他又败下阵来。当天便去程君房家中支取了两百两黄金,一百两赠给颛孙青葭造屋子,一百两自己收着吃喝玩乐。
第二日,几人同去了那个叫陶辛的地方,发现民风淳朴,颛孙青葭买下香湖岛,在岛上开始建造房屋。
那香湖岛只有三四亩大的地方,颛孙青葭每日都在香湖岛上忙碌着,设计何处是凉亭,何处是茶室,何处是卧房何处是书屋,甚至还要开辟一处小荒地种上庄稼。望江南怕她一个人忙不过来,还派了鸣凤在岛上陪她,那鸣凤又是个热闹人,笑闹之间,两人在岛上的日子过的飞快。
“明日,咱们屋子就要上梁了,姑娘可要想好了取个好名字!”霜降那日,鸣凤一边收集树叶上青霜一边对颛孙青葭道。
“你说叫什么好?”颛孙青葭远远看着自己已成雏形的小屋,心满意足道。
“大厅里就立一块匾额叫‘铜雀台’怎么样?都说这香湖岛是当年小乔隐居的地方,‘铜雀春深锁二乔’,青葭娘子住在这里,可不就是我们大明朝的小乔吗?”鸣凤知道颛孙青葭是被休的娘子,背地里一直称她青葭娘子,她见颛孙青葭愣在那里,又加了一句,“论才艺,论品貌,我们青葭娘子可都不输小乔呢!等我们姑娘来了,我们姑娘就是大乔,俗话说,‘江南有二乔’嘛!”那鸣凤说完咯咯笑个不停。
“你这小丫头,就会编排人!回头我告诉你们姑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