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扣柴扉斜风仍故故 睹旧物清梦转聊聊
上回说到那潞王与王妃终于行了周公之礼，这消息第二日便在紫禁城里传开了。那李妃成亲一个月来，终于得偿所愿，从此便可以在宫中抬起头来做人了。只是那夜过后，潞王便不见了踪影，潞王府邸的营造工程自然而然地落到了王妃身上，李妃也拿出了一幅女主人的架势，一应事物，都按照她的要求从简，可算成全了她新婚之夜的苦谏。只是，眼下离春节月来越近，整个紫禁城都热热闹闹准备着过年，皇上几日不见潞王踪影，难免心生疑窦，还好有李太后撑腰，说是命令潞王外出寻找一种能使人青春永驻的民间奇方，皇帝虽然不信，却也不能表现出来，只是连忙暗地里派出锦衣卫四下查探，哪知道潞王精明机警，一路上兜兜转转，皇帝只好派人守在孝陵附近，心想着，潞王这一走必定南下，去找冯保。他哪里知道，此时的冯保对潞王而言，早已没有丝毫利用价值了。
潞王一路南下，为了避开锦衣卫故布了不少疑阵，有时候明明可以继续前行，却故意走一番回头路，这样一来二去，硬是把这些训练有素的锦衣卫绕晕了。本来潞王是想着早些找到颛孙青葭的下落，然后带回京过年，年后再从她身上找《云间术》的线索。哪想到，自己这么一折腾，大年三十那日才到的芜湖。
南方的冬季与北方截然不同，雪花触地即化，夹杂着雨水，让人感觉就连北风都是湿漉漉的，只要一坐上马车，朱翊鏐就觉得手脚冰凉，这种寒冷特别难受，倒不如北方的大雪来的痛快直接。
除夕傍晚的时候，朱翊鏐一行终于到达了陶辛，站在水边的朱翊鏐心底腾出无限失落。他身后不远处的田野连着天边，一片苍茫，隐约能看到炊烟冉冉升起，夜幕渐渐降临，柴门紧闭、灯火团圆的时候，哪里还能找到船家。身后的侍从一个个冻得面唇发青，朱翊鏐往前又走了几步，看见停在水边的小船上贴了个倒着的“福”字，心想这船的主人估计已经回去吃年夜饭了，便转身对几个侍从道，“你们赶去城里找找，看有没有店家能让你们过夜！”
“王爷，您呢？”随身的小太监连忙跟上来诧异道。
“你们不用管本王，进城时本王看那镜湖边有个酒楼，本王若是要联络你们，自会去那里找你们，你们赶紧驾着马车走吧，别误了本王的大事！”朱翊鏐说完冲身后的侍从们摆了摆手，便跳到了那空空的小船上。
第一次划船的朱翊鏐完全不得要领，小船一直在河中心打着转儿，好在几个侍从都站在岸边不肯轻易离开，其中有个南方人唤作胡友海的，眼见潞王在小船上急的手忙脚乱，便站在岸边大胆指挥起潞王如何拿桨、如何换手，几下一琢磨，朱翊鏐终于找到要领，小船向不远处的小岛划去，朱翊鏐得意地挥了挥船桨道，“你们走吧！”众人拗他不过，只好三步一回头地上了马车。天色越来越暗，朱翊鏐此时也开始奋力向小岛划去，不一会儿就能看到小岛上的屋子了，屋子里点了灯，远远看去就像是鬼火一般。朱翊鏐心想，这小娘子胆子也忒大了一点，这样的地方一个人住着难道不怕么？
正想着，船已经靠岸，朱翊鏐折腾的半天才将船上的绳子拴在了岸边的一颗老树根上，踩着岸边的软泥，自己还差点掉下水去。上岸后的朱翊鏐鞋袜全湿，衣服上也溅了许多泥巴，真是狼狈极了。雨还在下，小岛上的泥巴路又湿又滑，朱翊鏐走走停停了半天，终于来到小屋的院子外面，院子全是篱笆扎的，虽然简陋了一点，却修剪整齐，由此可见主人必是个清朗之人，院子外的门上有块匾，上头写着“易安居”三个大字，朱翊鏐再看那字，清逸绝尘，大有名家之风范，不禁连连赞叹，先前只知道这个欧阳家的三少夫人琵琶弹得出挑，没想到还写得这样一手好字。想到这里连忙扣了扣门。
屋子里传来欢声笑语，盖住了朱翊鏐的敲门声，朱翊鏐此时正在门外冻的瑟瑟发抖，想到屋内一片春色融融，便气不过，又连敲了几下。
过了一会儿才有个小姑娘走了出来，她走到院门前，透过柴门的门缝看了看，便隔着门道，“阁下哪一位啊？”
“请问这里可住着一位娘子，名唤颛孙青葭？”朱翊鏐总不能说我是潞王吧，说了人家也会以为自己是个疯子。大明朝的潞王，当今圣上的亲弟弟，除夕之夜不在紫禁城吃着家宴，跑来乡村野外急扣柴门？
“请问公子是哪位？若是沈公子的话，就请回吧！”那丫鬟依然不开门，口气也变得冷淡起来。原是前几日，沈稀韶忽然着人来做媒，要纳颛孙青葭为妾，颛孙青葭自然严词拒绝，这事儿闹得望江南亦十分不悦，那沈稀韶居然大言不惭地说，她一个出妇而已，莫要自视太高！鸣凤因这事儿气得失了分寸，当时就寻了洗衣服的棒槌，将沈稀韶和媒人打了出去。这香湖岛平日里没什么人过来，此时又是除夕夜，鸣凤透过门缝只看到来人的身高穿着，便猜测他是大过年来道歉的沈稀韶。
“什么沈公子？我姓王，算是青葭娘子的表亲！”朱翊鏐现在只想赶紧进屋烤火，说完又敲了敲门，“姑娘先把门打开吧，外面风雪交加的！”
“你也知道风雪交加的，那这大年夜你还在外头乱跑？”那丫鬟完全没有开门的意思，还在院子里批评起了朱翊鏐，朱翊鏐很是恼火，但似乎又听见了一阵很轻的脚步声，朱翊鏐正要再度敲门，却听见那小丫鬟道，“楚公子，外头有个人说是青葭娘子的表亲，怕是沈稀韶那个王八蛋派来的吧！”
“回去吧，谁大过年的跑来走亲戚啊！”来人听声音是个青年男子，他对小丫鬟说了一句，转而又对门外的朱翊鏐道，“既是亲戚，就等大年初几再过来拜年吧！”说完便听到那男人和小丫鬟的偷笑声，接着两人便大摇大摆地回屋里去了。
朱翊鏐顿时傻在那里，怒也不是，哭也不是。来芜湖的路上，他心里一直有种很奇怪的感觉，特别渴望见到颛孙青葭，这种感觉一直支撑着他走到这里，此时却被拒之门外，按照以前的个性，他早就大发雷霆要将这屋子整个拆了。可此时，他心里却有些酸酸的，尤其是突然听到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心中就更不是滋味了。这时候北风刮得更紧了，远处似乎飘来了爆竹声，朱翊鏐倚在门边有些恍惚，脑子里也混乱了起来，先是想到大婚那日自己的仪仗是何等气派，后来又想到与李妃圆房的那个夜晚，李妃极尽温柔，再后来还想到一路上将那些锦衣卫耍的团团转，天马行空，乱七八糟的，可每想一件事脑子总会冒出颛孙青葭的身影，自己拼命强迫自己不要想她，脑子里还是出现她的样子，坐在悲月亭里孤孤单单抱着琵琶的样子。无奈之下，朱翊鏐颤抖着掏出了怀中的玉笛，放到嘴边吹了起来。
吹的是那夜与颛孙青葭的琵琶相和的调子，末尾有横江之声，屋里的人似乎都听到了这笛声，瞬间安静下来。一曲尚未吹完，朱翊鏐便听到急促的脚步声，接着那丫鬟一下子把门打开，朱翊鏐正倚在门上，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公子好笛音，我们姑娘有请！”那丫鬟连忙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扶了扶朱翊鏐，丫鬟这才看到他的正脸，见是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公子哥儿，瞬间红了脸颊。
朱翊鏐忙跟着丫鬟进了正厅，屋子里布置的虽然简陋，但厅内一块“衡宇寄傲”的牌匾顿时叫人不敢小觑。此时一个身穿宝蓝色鼠灰袄的男子正靠在椅子上慢悠悠地品着茶。朱翊鏐环顾四周，没有看到颛孙青葭，便对小丫鬟道，“你们姑娘呢？”
“公子请坐，先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青葭娘子一会儿就出来！”小丫鬟灭了手里的灯笼，放在一旁，又将朱翊鏐引致大厅一旁的桌前坐下，关切的问道，“公子可曾吃过年夜饭了？若是没有，我这就给您热饭去！”说罢又急匆匆的往厅后去了。
“这位公子贵姓？”朱翊鏐有感这小丫鬟说话简洁麻利，把自己心下想的全都猜中了，心情瞬间大好，忙脱了身上的狐裘放在一边，对不远处的男子拱了拱手问道。
“免贵姓楚，阁下是从吉安来的？”那楚公子突然起身走到朱翊鏐面前皱了皱眉问道。
“是，也不是！”朱翊鏐笑了笑，也有些奇怪的看着楚公子，两人各怀鬼胎，互相猜测着彼此的身份，一时间谁都没有再说话，场面很是尴尬。
“你怎么来了这里？你如何知道我在这里？”两人正各自低头喝茶，却不想颛孙青葭这时候突然走了出来。
此时的颛孙青葭精神头比先前好了许多，穿着一身雪里金遍地锦滚花狸毛长袄，外面罩着银白小朵菊花青领对襟褙子，雪白的脸颊上起了莫名的红晕。朱翊鏐这几个月来，日日只想着颛孙青葭的样子，乍一看到真人，立刻有些魂不守舍起来，杵在那里，竟不知如何开口。
“这位公子，你这样盯着一个年轻的小娘子，恐怕不太好吧！”楚有善看看颛孙青葭又看看来人，见他一脸呆呆的样子，忍不住拽了拽他的袖子。
“本……本来……重阳节一过，三少夫人便失了踪迹，这几个月我一直在寻你，终于被我打听到了此处……”朱翊鏐这个谎扯得有些费劲，他找她做什么？欧阳家都不来寻她，一个欧阳家庶出女儿的表亲，这比裹脚布还长的亲戚关系，怎么也说不过去吧。
“王公子，我已经不是什么三少夫人了……”颛孙青葭这话一出，就是有意要将两人的关系撇清。
“青葭……我……”朱翊鏐乍听这个话皱了皱眉头，想叫她的名字，可是一出口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好顿住了。
这时候小丫鬟正好端着饭菜出来了，见到几人尴尬的站在那里，便将托盘放在桌上道，“这位公子还没吃年夜饭呢，趁热吃吧！”
颛孙青葭看了一眼桌上的饭菜，又看了看面前这位锦衣华服的不速之客，想起当初在欧阳府他也曾救过自己，便淡淡道，“王公子吃了饭早些安置吧，舍下简陋，倒也能避风雨，明日若天晴了，公子就请速速离去吧！”转身欲往里屋走，想了想又停下对楚有善道，“楚公子，请自便！”
朱翊鏐自然回到王鸿渐这个身份上，想想颛孙青葭也的确没什么话要对自己说，欣然吃了一个人的年夜饭，然后在小丫鬟鸣凤的带领下，在书房里住下了。书房里只有一个罗汉床，小丫鬟将上面的茶几挪走，抱了床新被子，朱翊鏐将自己的狐裘垫在罗汉床上，盖上被子凑合着，倒也睡得很香甜。至于那个姓楚的公子哥，朱翊鏐偷偷注意着他的动静，没想到他当夜趁着风雪离开了香湖岛，亦不知道是去了哪里。
隐居碧水边的颛孙青葭，在望江南与鸣凤的陪伴下，度过了一个平静而温暖的大年夜，可千里之外的欧阳云实却在颛孙青葭睡过的房间里对着烛火，枯坐到了天明。
他是在年前赶回的吉安，自那日骗过夏彧纾之后，两人就详细策划了一系列的出逃计划，最后在夏彧纾一半欺骗一半威胁还有些许利诱之下，守在胡氏宗祠外面的人，有意放走了他们。
夏彧纾的丫鬟和随从在村口套好马车，两人一上车便策马扬鞭一口气跑到了浮梁县。到了浮梁县之后。欧阳云实发现并没有人追赶他们，便放下心来。夏彧纾一心畅想着与欧阳云实比翼双飞，一路上心情愉悦。可到了建昌府，欧阳云实便要夏彧纾快回杭州去。夏彧纾只当是年关将至，欧阳云实怕自己无法回家过年，便用商量的口吻道，“反正我是逃出来的，爹娘找了许久，想必也跟你们府里通了信，我跟你一道回了吉安，再让下人报个信不就成了？打小我就想在吉安跟欧阳大哥一起过年，这好不容易有这么一次机会，欧阳大哥，你就依了我吧！”
“文斐，对不起，我想你是误会了。我先前说的都是假话，我没有跟青葭说过什么给她自由的话，这都是我编来骗你的，为的就是让你想办法带我逃出来。如今，我已经逃出来了，也很感激你救我。但是，你不能跟我回吉安，你一个姑娘家，还没有嫁人，莫要坏了名节！”
“欧阳大哥，你说什么？”夏彧纾当场便傻眼了，两人说话的时候正是酒楼里的饭点，夏彧纾一声惊呼，引得来往食客无不侧目。
欧阳云实环顾四周，压低声音道，“此生此世，我只有一个妻子，就是颛孙青葭！你还是断了念想吧！”
当时夏彧纾就憋着眼泪恨恨地说道，“欧阳大哥，若是青葭嫂嫂弃你而去呢？”
欧阳云实哪曾想到夏彧纾说的就是事实，以为她一时心直口快，便毫不犹豫地回道：“那我便找她一生一世！”
夏彧纾听完这话泪如雨下，欧阳云实不再看他，他也觉得自己很残忍，站在一旁的丫鬟珏儿满脸愤恨地等着欧阳云实，也不敢上前劝慰自家小姐。夏彧纾哭了一阵，突然抹了抹眼泪，连连点头地对欧阳云实道，“欧阳大哥，若是你要走遍天涯去寻青葭嫂嫂，莫要忘了派人来杭州通知文斐一声，文斐自会陪着你踏翻尘世之路！”说完，拿起桌上的佩剑便哭着跑开了。
欧阳云实利用一个如此单纯的女孩子对自己的爱慕来行欺骗之实，心里多少有些愧疚。然而真正让他难受的是，在他心中，永远只住着一个颛孙青葭，可夏彧纾的那一番话，明明就是没有死心，真怕这情之一物，日后会毁了她。
等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吉安城，已经是腊月二十七了。欧阳府的人看到欧阳云实出现，都以为见到了鬼，自重阳节过后，他与颛孙青葭便一同消失了。欧阳白芷后来跟家里人说过，在草庐前面，好像还听到有人说颛孙青葭就躲在庐后，至于自己的三哥，从始至终没有人见过他。欧阳全族搜寻欧阳伯俣的遗骸时，也没有找到任何线索。一开始，欧阳家的人以为他是带着颛孙青葭避难去了，几个月过去了，依然没有任何音信，家里人开始猜想，他们夫妻二人恐是糟了什么不测。欧阳白芷平静地告诉欧阳云实，老爷子是如何去世的，以及武功山大火云云。欧阳云实这才明白，原来颛孙青葭也在那一日之后就下落不明了。
回家之后，乍闻噩耗，欧阳云实着实缓不过神来，他在屋子里躺了三天，为了不让祖母担心，挣扎着起身吃了顿年夜饭，便又将自己关进了屋子里。白蟾斋的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再也看不见颛孙青葭瘦弱的身影了。欧阳云实在窗口伫立了很久，看到远处的悲月亭在雨雪中更显寂寥，忍不住潸然泪下。
那夜他做了一个梦，梦里面颛孙青葭抱着琵琶坐在床前给他唱歌。惊醒之后，他发现颛孙青葭常放在案前的那本《碧云天琵琶谱》就放在了床边，随手翻了几页，脑子更乱了，心里不断叨念着：“青葭自幼悲苦，老天爷你为何要如此待她？喃喃自语了一番，欧阳云实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抬起头来，原来挂着琵琶的地方，空空如也。青葭没有回来，为什么她最珍爱的那把却琵琶不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