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青青,云蓄着,似是只为最后的光芒喷薄。
墨胜被这诗作惊骇得骨头都要移位,他对简丹道:“安碌果然是有安贯盈这尊大佛在撑腰啊,只这一手,便似龙吟九霄,哪里还有人可以加以匹敌,当然,世上有诗作的境界高于此的,虽有,可你我等几人还真找不出。”
简丹摊手赞同道:“我就觉得,像这种仪式,其他人都是烘托和陪跑的,真心没意思。”
祠堂中的光线渐渐移动,萧瑟中渐生了青苔似的冷色,匆匆走马之间,已有许多人登台念过句子了,炉香袅袅而动,墨亦儒恰借着这前头的这几拨人的对答,静静沉思着。
后头的这些士子,虽有一些才气,可对比安碌的佳作,几乎是难以望其项背,简荣之作则稍次之,如不意外,这一战,便是安碌扬名临近郡城的绝佳一战,先前的笑话自是一扫而空。
其实这也是安碌的本意,按照事先预计的,他只需次一点的诗作拿出来就可夺魁了,哪里需要拿出这么彪悍的绝品诗作,他要告诉墨亦儒,不是谁都可以挑战安家权威的。
落笔如浩瀚烟云,走墨便似龙飞凤舞,一时的灵犀忽被打通,便教得自幻梦中的句子,从九天奔流而下,仿佛只为着这一刻的吟咏,便是墨亦儒自己都觉得不由自主。
意所未动,而浩然正气已然侵吞万里!
“那看来,此次是无人能撼动安碌公子的风威了。”宣榜老者把双手一合,刚要将所有谱写在宣纸上的诗作收起,墨胜忽然在座椅中轻弹而起。
“慢着,台上不是还有一位么?”他急切说道。
墨亦儒被挤的排得太靠边了点,掩在人堆里极容易被忽视,可他正专心致志地落墨,眉头亦教凝成一块,仿佛,瘦的不是人,而是他置身在诗作里的儒道本心。
“我都快忘了,墨亦儒写得是……”宣榜老者不以为意地往墨亦儒的墨作看去,而祠堂的不少人群忙于秋收耕种,都披着斗笠往外边走去,这种情势下还用得着再猜结果么?
这老者没再出声,只神色微有变化地一笔带过,墨亦儒眉头轻皱着,刚要反抗之时,墨胜已经在场下朗声质疑道:
“步贤者,你不念一下就一笔带过,恐怕有些不妥吧,每一城郡可供保送的名额,只有两个,一旦成功,可是前程似锦的,他可算是我墨门的人呢。”
也怪不得墨胜着急,墨门衰败日久,若不是惦着他与简丹的交情,很可能连制作各种器具的作坊都难以保留,但墨亦儒的名次,又让他怀想其往日纵横天下的风采。
“墨胜是要拆台?”简丹冷冷一笑,墨亦儒这小子明显就没有事先准备,就凭他?这第二名,已是历来的潜规矩,必是自己的儿子简荣的。
宣榜老者把征询的眸光投向了简丹,这无疑是最为明显的暗示,墨胜转念一想,方才回转过来,刚要卖个借口下台,可台下的众人似是看透了其中的玄机,有几个与墨亦儒交情不错的年轻人当先喊叫起来。
“为什么就不能看看呢?除非真的心里有鬼。”有一个娇嫩的女子声音,像是刚从土地上冒出的芽儿,从临近台侧的另一厢房传了出来。
能够坐在这种尊贵包厢的,岂能是普通人?宣榜老者无奈,可还是攥着宣纸没有出声,他久在江湖,对人情世故自然所知甚深,墨亦儒的这题诗,是真的别具份量。
“书颜儿?”墨亦儒待看到那身着粉装的小女孩,后者眉睫交接下的眸子,如同玉溪边的流水清澈,娇俏的鼻尖与清浅的酒窝,使她平增了一分天真可爱。
尤其是一对虎牙,每当轻笑起来,就会从银白的牙齿边冒出,可与桃杏比娇的模样,又爱用着秋扇去扑蝶的烂漫,惹人无限怜惜,甜软起来又会喊墨亦儒叫哥哥。
他以为书颜儿真的已经离开墨城郡的,久别重逢,又多了一分流漾在心坎的温暖,想起两人捉着平整的鹅卵石,在沙滩边一起练字,并且搭着简陋石屋,那真的是很美的回忆。
“就是,就是!”又有人在附和,书颜儿的后台势力不容小觑,不过并不根植在墨城郡,是以这份量虽有,却并不显得沉重。
安碌对此大为惊疑,把手中装腔作势的扇子一抖,对着宣榜老者说道:“本公子就不信,还能有人能比简荣公子更为惊艳。”
按着安碌眼下之意,墨亦儒的诗作就连简荣都不能压过,何况他自己的?简荣有他的郡长老爹撑腰,这种比拼家底时候又能差到哪里!
“已从天地立心鼎,敢负生民之理命?
往圣绝学何所继,太平万世我为轻!”
墨亦儒见宣榜老者唯唯诺诺的样子,知道他别有顾忌,反正诗已作出,哪里还能管这么多,自顾自浩然吟咏说道。
天阴沉沉,就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这诗作的吟咏与宣纸上的行书,一同高悬着展示之后,现场出人意料地没有任何噪音,尘归尘,土归土,青茎灯的影子故故欹斜。
“这诗作的意韵,不正与张载的‘横渠四句’相同么?不过后者是散句,我当时便因为不是诗句就丢弃不用了。难道墨亦儒身上藏有什么秘密不成?这也太让人惊讶了。”
安碌和简荣就像是被霜雪冻坏的茄子,脸色酱紫得很是难看。
仿佛是来从瀚海星辰的闪电,把简丹与墨胜各自对视的眼神,都照耀得虚弱而泛白,区区四行,已然把儒道济世安民的本意,讲解得极是透彻。
若再要从里头透析,或许还能窥见来自道家的太虚妙气。
“难道是写得不够好,语气太过骄狂了?”
墨亦儒低低点头,刚准备收起卷轴走到台下,便在此刻,山呼海啸般的呼声从台下传过来,不啻于是战鼓狂捶后的声响。
壮采如龙,掣举着青霜紫电;势头如虎,长啸着群峰高岗。
诗作中的浩然正气冲天而起,与隐藏在天际的阵法形成了微弱的对碰,每当有别具一格的佳篇显示时,上古几位天尊就已布置好的种种禁制,会自行反馈给下位面的统治者。
这比起简荣与安碌对儒道的理解,无疑是另一个层级!
哗啦啦的掌声连绵如潮水,经久不息!
其中的持续长度,是近百年来从来都没有的,有些是真的懂得诗中的深意,还有的则纯粹被这种气场所激动,无论是哪种,震撼是深深扎入每个人心中的。
“这该死的小子,坏了我大事,若是简荣不能保送,到县试光送礼就费了一大笔银子,还凭空多拐了一个弯,可恨。”
简丹恨恨想着,但他还想用眼神暗加操控示意,可是在场几位上贤者乃至圣公的好评已经让他不能下台了。
宣榜老者高声道:“墨亦儒在‘以诗明志’环节技压群雄,刚才传入进去的天象,或许会在某段时间得到召见,而安碌,进入到最后的保送名单中,剩下名列榜上的书生,将在三个月后得到各自书签令。
还有,必须切记的是,这段时间,绝对不能出现法律上令行禁止的举动,否则,将没收功名,书写在修仙青籍册上的名字也会自动消除,各位贤者还请好自为之。”
这一番话说完,此人便飘然下台,凭借着对浩然正气的控御,他的身法颇为高妙,简丹连忙赶前迎着,以便在接风洗尘时候好好笼络一番。
墨胜急如蓬草自旋那般,奔向墨亦儒所在方位,他现在所好奇的只有一点,后者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论学识,未必一定压过台上众人。
难道,真的是他低估墨亦儒了?墨亦儒则挥着臂肘,可以顺利进入县城的顶级兼贵族书苑了,还是免费,光这一战就为自身学业省下了近千两银子,如果以三年学制的话!
安碌率着四童仆恨恨地站着,凡是郡城在这一环节只允许有一人可以免费就读,还有指定的六品圣公授课,其他人的待遇就差远了。连带着简丹父子狠狠气抽着,只不便多说什么。
从贤者修炼到圣公之后,圣公由低到高的等级,便是从九品依次递减到一品,七品圣公已然能够御器杀人,并拥有强悍的身体,毁灭村庄而杀人是极常见的,何况是六品圣公的绝对培养?
书颜儿的笑脸盈盈在侧,墨亦儒意气风发地朝着她走了过去,落日彤红的轮廓极为柔美,他终于敢对着昏黄的暝色,静静看着前者许久而不会回避。
“难道我脸上多了美人痣么?”书颜儿嘻嘻笑道,但她确实是少见的美人胚子。
墨亦儒收回目光,腆着脸颊低低道:“怎么会,我只是看到你来了很好奇,说实话,这诗作能熬出来,还多亏了你借给我的书。”
路弯弯,两人刻意避开旁人,像往常一般从街巷逛到了田垄。
书颜儿把受上的一支芦苇杆儿扬在手中,这时忽让墨亦儒伸出手掌,努着嘴轻轻抽打了过去,后者并没有躲避,她轻哼道:
“说话还是那么笨,什么叫我来了很奇怪,再要这么说,可别怪我生气了,为了惩罚你,去那边的小镇替我买些甜烙饼,限你一刻钟的时间。”
她说着,就把煞是好看的一个香络包掏了出来,手臂上用小贝壳穿连起来的珠串,顿时就露了出来,轻轻磕着,别有着清浅的簌簌声,像是那时两人并行时节的海风。
墨亦儒早已习惯了书颜儿的娇惯,刚开始认识她时,她便常让他去跑腿买这买那,作为回报,他可以得到一大堆的书籍,各种各样的,当下爽朗地应承道:
“大小姐亲下的命令,小的哪敢违背呢,这就过去,等等,你故意绕到这里才发话,是为了惩罚我么?好吧,斗不过你。”
他对书颜儿的了解极为有限,只知道她是城郡里某大世家的女儿,喜欢走这跑那,对于书法很感兴趣,来到墨城郡便是为了一块古碑的刻字。
后面这块石碑毁掉了,书颜儿痛惜不已,墨亦儒的模仿能力极强,在赶羊放牛时刻多次见过这字碑,就抄写了一卷给她,后者大为满意,因为这个认识之后,两人的交情越来越深。
等到墨亦儒走远了,书颜儿闲着无聊又把溪水蘸在指尖,在石头上安静勾画着,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行书,一直是她的追求,如梦如幻。
落笔的四句赫然便是横渠四句,她喃喃读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可是我爹时常诵读的句子!”
便在这时,断桥城郭边上冒出一个侍女模样的青衣丫鬟道:“小姐,你为何对此人如此记挂,以我看,若不是你每次都将宅中向来不曾外传的典籍,都托人带到这边,他哪里能有这等的天分。”
书颜儿并不曾改变临摹姿态道:“青碧,你又在嚼舌头了,你先前还说墨亦儒挺可怜的,还说会一直听我的话的,在宗祠被打脸还不够么?走吧,没我吩咐不可现身。”
被唤作青碧的丫头轻叹一口气,不再说话,便如隐隐青山,一同遮映在了边墙之后,她是奉命来保护书颜儿的。
书颜儿呆呆地看着疏凉的天色,转头往另一地方走去,她要去看看那头大黑牛,但她哪里知道,此去之后,却刚好碰到一件有关墨亦儒的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