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回香的酒气轻袅传开,不到顷刻,纵横郡的街巷都是细浮着杜康酒特有的香冽,疏野中带着奔放,红尘间的喜乐哀愁,都在围观者的喉头涤荡得尽了。
幺蛾的风姿踏歌而起,鼍鼓和彩声中,一条金黄色的舞龙耀扬出动,这场酒会是年度盛事,按照惯例,新出的酒魁是要接受民众的朝拜和洒花庆典,然后游街一整日,放肆痛饮而绝对不用付账。
可墨亦儒无意于享受这种尊崇,对大拨围聚在酒坊会外的热情民众轻微颔首示意,就回转过半身,还像是平时频频受教的学子身份,对着孟清流做出了洗耳恭听的礼节:
“墨公子,柳忆娘这丫头天生聪慧,若是再跟鄙人一起,恐怕会耽误了她的前程,公子为当世大才,还望一定要带上她,随时指点一二,若是不能答应,老朽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长跪不起。”
有一种文人的脾性是特别执拗,孟清流作势就要跪倒,他老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将其惯来的认真态度,都似江河给掘深了下去,使得墨亦儒连推辞都形同空谷回音,弱得没了腔调。
“这怎么能成呢?亦儒此行凶险未测,自身尚且是照顾不过来,纵使是有心要与忆娘偕行,万一在途中又发生点意外,又如何对得起夫子的重托呢?还望夫子收回成命!”
柳忆娘恰赖在墨亦儒边上,撅着嘴角气哼哼道:“郡长哥哥,我又不需要你来照顾,你肯定是嫌我是个拖油瓶才要撵走我——呜呜,众位乡亲们,新任酒魁要狠心撇下我这个孤苦无依的小女孩,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了,你们都看得过去么?”
她声泪俱下,演绎得楚楚动人,而这些围聚着的民众本就最容易同情弱者,左一言,又一句,纷纷上前说情,而苏掉舌最善于在舆论中兴风作浪,犀利如刀的风格,把墨亦儒前半生的英名几乎全给戳了一遍。
张雌黄就像是找到了同盟,兼之之前还有两道符印没有用出,一唱一和,就是六国拜相的苏秦、贵为一时权臣的张仪同时在场,也都要自愧不如。
墨亦儒本还想晓谕大众,偏偏柳忆娘抱住了他的腰身,箍得紧紧的,地皮可以刮出一尺厚,若让这小丫头离开那是万万不能,他心肠本来就软,只能苦笑道:
“孟夫子既然执意如此,那晚辈也只能应下了,只我所要动身跋涉的是紫英山脉,虫兽极多,想先让忆娘留在此地,等我回程了再来接送,不知可否?”
柳忆娘如同螺丝钉死拧着不放道:“郡长哥哥贵为墨门巨子,言出必行,哪有这样拖延的!”
孟清流不免犹豫,而王伯方早已将墨亦儒当做杜康酒的代言人,又是感恩又是挽留道:“墨公子与柳姑娘一举解救了我杜康酒坊,此事可以再议,却一定要在此地住个十天半月,喝得尽兴了再走。”
白雪凌已是将伤口裹上了绢布,此前又有柳忆娘为她敷药照顾,沉叹道:“公子,此地不能久留,就怕后头追来的人连忆娘都不放过,还是尽早动身的好。”
王伯方听得此言,更是着急:“墨公子,我还没告诉你那些酒印的来历呢,哪能这么快就走——世上最难的就是让贵人留步,孟夫子,你我多年交好,赵爱喝与汤敬业按照协议上归附过来的财产,就全权交由你来打理了,从今日起,你便是我杜康酒宗的二当家。”
墨亦儒点了点头,隐然之中又从外头感受到了一重压力,身上的修为都似被冰封住了,料到再有诸子学苑的来人追到,便是活着离开都难了。
他当下匆匆交代了几句,趁着还没有褪去的酒家灵气,衣袖之间赫然生风,已是带着白雪凌和柳忆娘两女,从空中化成支影飞速消失。
那些郡民都是看得呆了,都以为是杜康酒使然,一起涌入了王伯方的酒坊,这让后者的门庭一下就变得热闹异常,赵爱喝和汤敬业两人再要推销自己的当家名酒,不用是喝了冷风。
“墨公子,我便是烧香祭祖都会给你捎上一炷香的,切切记住我之前私下告诉你的酒印之事。”王伯方轻易不弯的腰身,比名曲《阳关三叠》下的柳枝,更为留人地垂下,仿佛空气中卷带了渭城的朝雨。
他已经想好了后续的营销策略,那就是将墨亦儒作为杜康酒的全新卖点,他本身就还想开发出某种麯酒,便以商人投机的头脑,将此酒取了墨亦儒名字的谐音,命名为“怡如酒”!
墨亦儒的身影才从云空中消失约莫半盏茶之久后,一连三人先后追到,飞鹰兵团的孟刚和金豹兵团的金远赫然在其中,可当先一人却是将两人推到团长位置的轻鹤宗人物——萧鬼灵的叔父萧远山!
此人犹如雄鹰盘踞在空中,落定了片刻之后,连着衣服的痕线都还没与云朵溶成一块,就对着山雨欲来的更远处道:“此人杀死了安碌也就罢了,古冷可是我的表弟,我断然不会放过。”
金远本来身上是有伤势的,却是被萧远山驭气救回,此时欠身说道:“金某有一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萧远山长途奔波,需要稍微喘口气,就点头道:“有什么问题你就说吧,我看你一路上也憋了挺久的。”
金远道:“虽说关想已被灵仙李鹤白收为门下童子,可我们完全可以采取明面上邀请进入宗门,而实际上却采取监禁令,不知萧前辈为何放过步青云等两人。”
孟刚的肌肉崩成了强劲的线状,他也是冷冷道:“萧前辈作为轻鹤宗的长者,答应步青云代权的请假同样然我大感困惑,步青云也就是一个寻常的宣榜使者,那点实力根本经不起轻捏。”
萧远山用凌厉的眼神看了孟刚一眼,沉声道:“你们懂什么,步青云最早成名的时候,便是我在他面前都不值一提,他现在重回诸子学苑,光是凭着那一身的怪才,就已经引起了楚原的重视。”
孟刚未免多嘴,又问道:“步青云此前却是何种身份?按理说,步青云纵然是装出了被重伤的样子,可那青衣人毕竟是楚原公子的人,断不会这样就被忽悠了。”
萧远山森然道:“有很多事情,绝对不是你所想的那么简单,据说步青云在当年可是与楚令天一争短长的人物,其崛起速度非常快,但陨落得也够快,我想楚家中人是看中了他独门功法吧?这些也只是我的猜测。”
金远震惊道:“那为何楚家不强行掠夺功法,而是选择了拉拢他呢?”所谓“怀璧其罪”的道理,到了此时一下子就变得解释不通了。
“哼,作为登顶过绝顶之峰的人,在陨落之前,若是没有启动相应的防身秘术,能够侥幸不死就已经是万幸,哪里还敢如此明目张胆地现身,步青云这老匹夫,摆明了是别有所图!”
纵横郡不是诸子学苑在拆迁计划中的第一个下手对象,即便是一派烟云笼罩中,还能见着酒醉狂喜的街景,王伯方和孟清流忙前在后的吆喝,夹杂在车马如流水的人丛中,那是全然隐没了。
“也是,这次我是绝对不会失手了,有了飞鹰兵团的这只‘守护神鹰’相助,墨亦儒身边便是还有一个侍女保护,我单线遇见了,也绝对能够强吃。”
孟刚的肩上恰然落着一只威风八面的雄鹰,而这也是他敢于和萧远山平辈往来的实力依据,此鹰拥有着普通修士的神通,最善于在空中骤行杀手。
之前这只雄鹰被另外派遣了出去,不然,孟刚在墨城郡和诸子学苑便不会被墨亦儒弄得如此狼狈,而他现在所要做的就是报仇。
萧远山嘴角都不带撇动一下,阴沉到底道:“我们还是循着气息再往前追吧,我能大体圈定他们的区域范围,可并不太精确,我听说紫英山脉最近常有些道派人士出没,你们到时能避开就避开一些。”
此人刚毅的神情一闪即逝,取而代之的是御风疾行的快影,他的实力赫然是初等修士,青色的云已经如同双翼垂下,一片横连着扶风县大半个县域的紫雾,渐渐有了蔓生的势头。
这片紫雾便如黄梅子时的丝雨,为着墨亦儒的脱身提供了极大的便利,而墨亦儒一路并不停身,为了绕开追踪,他并不采取最为便捷的路线,而是采取迂回前进的方式。
他们转从阴阳郡的后方,缓缓进入到紫英山脉之中。
日落西斜,长风卷着波岸,倏然中分的昼夜线,将阴阳郡之外的林脉气息分割成两半,此郡既然信奉的是阴阳术,在数千年的传承上更是有着天然的地理怪象。
当夜里的阴气,和白昼的阳气,在日积月累到了一定程度,便会产生一种漩涡力,能将部分紫英石倒吸出来,而那些猛兽也会闻风出动,比起墨城郡来说,那是危险多了。
柳忆娘还未真的长成落落大方的女子,却是先有了旁敲侧击的好奇心,若说她刨根问底的本领,已经能让聚丹虎都厌烦得见了就躲,那耐心再好的墨亦儒,自是不能不予理会!
“快告诉我,那王伯方都跟你讲了些什么,哼,这三块酒印我总觉得藏着别样玄机,不然你当时不会强装着镇定的油皮脸,却是暗中得意了一下,这可瞒不过我——九夜草告诉我的。”柳忆娘又是吵吵嚷嚷地旧话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