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如一层浓重的染料铺在草原上,四周的牛羊纷纷被赶回圈中,帐篷升起一道道炊烟,缓缓飘摇到天际才悠然散去,如墨汁滴入水中,就那样晕散在天空里。
苏哈赤擦去自己的眼泪,望向那缓缓西沉的落日,眼角依然有泪水滑落。
不是因为伤心,而是眼前这浓烈的烟气实在太呛人了。
世子殿下得知今晚老萨满要和他一起吃饭的时候,十分高兴,热烈地表达了自己的荣幸以及要参与晚饭的制作过程,苏哈赤本就不善言辞,最终答应了世子。
这个决定让苏哈赤在半个时辰之后后悔不已。
先不说宰杀羊羔,光是蒸煮米饭之前的生火,世子殿下就花了好一会儿。
终于把火生起来以后,世子殿下差一点就直接生米上锅,苏哈赤赶紧阻止了他,而后蒸饭时这火更是一波三折,这会儿正处于将灭不灭,烟气最浓的时候,苏哈赤在世子殿下身后被呛得直掉眼泪,呼吸困难。
苏哈赤觉得再让世子殿下弄下去,别说吃饭了,就连把火维持下去都困难。
苏哈赤拉着叶北的袖子,忍着烟气的呛人感,说:“世子殿下,要不还是让我来吧。”
叶北回过头,那双眼眶通红的眼睛,流淌不止的泪水,比之苏哈赤有过之而无不及之,不知道的人可能会以为这两人遭遇了什么惨痛的事情。
叶北有些讪讪的起身,右手牵起袖子在脸上不住地擦拭,仍是止不住那直流而下的泪水,叶北转身走了几步,躲在那上风处大力地呼吸着,以缓和刚才被烟气折磨的口鼻。
苏哈赤随手捡起根铁叉,把锅下的柴火全都掏了出来,放在一旁,等到烟气散尽以后,又一根一根地放进去,却并没有全部堆在一起,而是横竖交叠,相互之间都有一定的空隙。
叶北此时也缓和过来了,蹲在苏哈赤身后静静地看着,自己在家里从没做过这些,今天还是第一次弄,平日里看家中厨子弄起来挺简单的样子,没想到在自己手上弄起来会这么难。
苏哈赤架好柴火,从旁边的枯草堆里弄了一把枯草过来,靠近旁边帐前的火盆,点燃之后往柴火下面塞了进去,没一会儿便已火焰熊熊。
叶北靠在旁边枯草堆上,叼着根野草,刚才因为生火弄得满身发汗,这会儿就干脆脱了外袍,掀开衣襟,反正此时正值夏日,也不怕风寒。
苏哈赤拍了拍手上的柴灰,也靠着叶北躺了下来,两个已经成为师兄弟的孩子就这样看着天边的夕阳下沉,一边等着开饭。
天际枯黄,风过草扬,忽见牛羊。
叶北吐掉野草,坐起身子戳了戳苏哈赤,一脸好奇:“师兄,你不是跟随老萨满学习的么,怎么你还会生活蒸饭这些啊。”
苏哈赤也坐了起来,望着自己这个汉人师弟,咧嘴笑笑:“怎么,世子是觉得我不该会这些么?”
叶北挥挥手
(本章未完,请翻页):“不是,我是觉得,跟着老萨满学习不应该是贵族之类的么,最不济也该是你们草原哪个将军的后代,那些贵族子弟看起来可不像是会做这些的人,天下的贵族后代大多都一个样,除了少部分想要建功立业或者考取功名的,其他都是些好吃懒做贪图享乐的货色,让他们自己弄一顿饭还不如叫他们自杀来的轻松。”
苏哈赤乐不可支,他觉得这个世子殿下挺有意思的,不像其他那些人成天一脸高高在上,他随即倒在枯草堆上,舒展着身子,双眼舒服地眯了起来,喃喃道:“我本来就不是什么贵族啊……”
苏哈赤确实不是什么贵族,他本来是一对普通牧民夫妇的后代,所谓贫困会锻炼出你的一切技能,苏哈赤从很小的时候就会跟着父母出外放牧,回家做饭,草原上普通人家要生活下去,就得什么都会。
那是一个寒冬,苏哈赤瞅着天气放晴,决定带圈里的羊羔出外吃草,圈里的母羊断奶很久了,寒冬里人都吃不饱,更何况羊了。
苏哈赤找了很久,终于找到了一块还有星星绿意的地方,就在他准备赶着羊回圈的时候,风雪骤起,等到他费尽力气把羊赶回圈,点数时才发现少了一只羊。
对于普通牧民来说,一只羊甚至比的上自己的命,在灾年连天大雪封路时,一只羊就几乎是全家人的命。
苏哈赤顶着风雪出外寻找,他找了很久,终于在草原深处找到了羊,但是此时天色已晚,暴风雪天,苏哈赤已经不可能回去了。
就在苏哈赤和羊紧紧地蜷缩在一起时,彼时正在游历草原的老萨满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苏哈赤说到这里,眼睛里有异样的神采:“老师当时出现在我的面前,他穿着白色的宽袍大袖,身后有明亮的光,黑发跟随着风雪狂舞,靠近他的风雪都自动分开,连自然都敬畏我眼前这个男人,那是天神一般的存在啊。”
叶北听到这里,想到老萨满满脸的褶子,狂放不羁地穿着衣袍,喝酒时酒水顺着嘴角倒灌。叶北咧咧嘴角,这狂放不羁的老家伙还有这么威武英姿勃发的时候?
苏哈赤眼中神采依旧,继续说着:“当时老师带我回家,随后和我父母说想要收我为徒,我父母当然是欣喜若狂,之后我就跟随老师游历完了大半个草原,然后回到了金帐。”
远方浮云山脉长年被云雾笼罩,星辰升起的地方,此时正值日落星升,远远地望见耀眼的星辰悬挂于浮云山脉之上,洒下淡蓝色的星辉,这是草原上难得的奇景,落日与星辰,交相辉映,万分美丽。
苏哈赤指着远方升起的星斗,一刻一颗数着:“天枢,天权,天璇,天玑……”
说到这里苏哈赤顿了一下,回头看了下叶北,叶北面色无常,随着他的手指,目光停留在了天玑上。
苏哈赤犹豫了一下,开口说:“世子殿下,听老师说……”
叶北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天玑
(本章未完,请翻页)的化身嘛,我从小就知道。”
叶北脸色淡漠,望着天边那个明亮的星辰:“从我懂事起,就知道我是不祥的化身,周围的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我,生怕我接近他们会给他们带来灾难,可那又怎么样?”
叶北嗤笑了一声:“我从不仗势欺人,我一直都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好人,我在外面帮助那些贫困的人,帮助那些被其他纨绔欺辱的人,我以为这样人们就会忘记那个谶语,忘记所谓的天玑的化身。”
“然而我想错了,”叶北的声音有些嘶哑,“人们会因为我的好而忘记,但是有的人,他不会!”
夏夜风起,带起远方的嘶吼,跟随着枯草根一直飘散到身前,那是受伤的独狼在山间嘶吼,咆哮着,愤怒着。
叶北此时便是那受伤的独狼,那道伤口深入骨髓,痛彻心扉,那是叶北最深处的伤痛。
“为什么,只因为我被说成是天玑的化身?!只是因为这样……我的母亲就……”叶北嘶哑着声音,低吼着,他的愤怒无处宣泄。
苏哈赤看着眼前痛苦而无助的叶北,他只是个孩子,却因为那个谶语,便独自一人来到了北蛮,在这个荒芜而广大的原野,孤独的成长,这是一种怎样的痛苦。
作为草原上最博学的老萨满的弟子,苏哈赤自然早就知道了叶北的身世,也知道叶北的母亲是因为叶北而死,世界上没有什么感同身受,苏哈赤没有办法体会叶北因为自己而失去母亲的经历,但是他依然能够从叶北身上,感受到那如同潮水般漫出的悲痛,即使周围人生鼎沸,他也如同孤独地沉于深谭底部的顽石,无边的悲伤浸泡着他。
苏哈赤伸手用力地把住叶北的肩头,双眼看着叶北空洞的眼神,有泪水自那深谭里涌出,苏哈赤语气坚定地说:“叶北,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天玑的化身,不过老师是天底下最伟大的星象师,他告诉我东陆那些人是在瞎扯淡,那他们就是在乱扯,你既然是老师的弟子,那就是我的师弟,在我死去之前,是不会有人伤害到你的。”
这是日后最伟大的星象师,被无数人称为数尽古人无可比的苏哈赤对将来将会席卷天下的唐武帝的誓言,这份誓言直到唐武帝登顶时,也不曾改变。
多年以后,唐武帝叶北死在辉煌富丽的皇宫之中。
临死前他躺在床上,交代完了遗诏,吩咐旁人去将他房中的玉佩取来。
待到玉佩取来之时,唐武帝紧紧捏住了玉佩,眼神里有异样的光彩。
再然后他死了。
唐武帝死讯传至北蛮,已经垂垂老矣的萨满苏哈赤想起多年前在枯草堆旁的谈话,于金帐旁嚎啕大哭,如同一个孩子一般。
他说了一句被后世记为评价唐武帝的话。
苏哈赤说:“他终究只是个失去了母亲的孩子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