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有风起,风吹草地见牛羊。
隐秘的洞穴里有潺潺的流水声,点点幽光缭绕在漆黑的地道里,可汗披着雪白的大麾,安静地行走着,他的手上没有火把,却走得异常的迅捷,每一步落脚精准,仿佛已经走过这条地道千万次一般。
不知道走了多久,可汗终于停了下来。
可汗取下了手腕上的狼牙,一个老人从黑暗里走了出来,苍白而干瘦,常年不见天日,整个人泛着灰败的颜色,似乎快要和墙壁融为一体。
“辛苦你了,”可汗递出狼牙。
“这是我的职责,”老人的声音也如同磨砂的石头在相互摩擦一般,沙哑的声音有沙粒的质感。
老人从腰上取下一柄匕首,将狼牙安插在匕首末端,严丝合缝,草原上的都人想必都没有想到,代表可汗身份象征的狼牙竟然是一枚钥匙!
老人将钥匙插入身后的洞口,挥手拍打在墙壁上,同时用力地转动,黑暗深处不知道多少机括开始转动,齿轮的契合发出如车轮的转动的声音。
灰尘簌簌地从洞落下,可汗似乎并没有要遮挡的意思,老人也静静地候在一旁。
面前本是一体的墙壁轰然裂开,剧烈的气流相互碰撞摩擦,发出剧烈的吼声,如同有一条恶龙在向世人嘶吼。
老人再度消失于黑暗,可汗迈步走了进去。
地下河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流过,依然流进了这个封闭的洞窟,四周有无尽的流水声。
苍老的生意从不知何方的黑暗传来:“我的儿子,阿摩勒,你来看望你凄惨的父亲了么?”
“父亲,几十年了,你依然没有清醒么,”可汗的声音平静得如同在与陌生人对话。
“哈哈!我需要什么清醒,你们才需要清醒!这个世界需要战争!你们这些懦夫,只敢缩在和平的假面下苟延残喘!”老人大笑着,声音狂暴而血腥,仿佛在他的口中有千万人死去。
“父亲……你当年派精兵追杀妹妹,还妄图在人口最为匮乏时进军东陆,这么多年难道还不够你清醒么!”可汗勃然大怒,咆哮着。
老人似乎听到了让自己在意的东西,声音突然平静下来:“你的妹妹……噢我可爱的女儿,她的孩子应该已经来到了草原吧……”
“我不会让他见到你的,我已经把他送到殇城了,你一辈子都见不到他,”可汗冷笑。
“不不不,我的儿子,你错了,你和你的兄弟们都没能继承到祖宗伟大的血脉……那就只能是我的外孙了,”老人的声音充满了狂热,“这是命运啊,天神最终会让外孙和他的外公相见的。”
“什么狗屁血脉!让人变成疯子的血脉?”可汗咆哮。
老人双手张开,仿佛要拥抱这个天地,他的眼里有着无比的期望,喃喃道:“阿摩勒,你不明白啊……你们都不会明白……那是我们草原上的勇气,当年我是因为没法掌握,只有真正的领袖才能掌握……我
(本章未完,请翻页)的外孙,他会从我这里获得征战天下的力量。”
老人一字一顿,仿佛出口便成真的谶言。
可汗沉默了片刻,转身往洞外走去:“我不会让他见到你的,你就带着你的勇气,在黑暗离开这个世界吧,”
洞中还悠悠地传出老人的笑声,可汗取回狼牙,没有回头,黑暗在身后渐渐地远去。
大夏德帝十六年的秋天,九月十五。
长安皇城,天机台,是夜。
“诸位,可有异象禀报,”黑暗里沧桑老迈的声音传来,如同那已经死去却不肯亡魂,游离于这占星台上。
年轻的星象师身穿宽袖长袍,袖袍上以金线秀流云天星,袍尾以银线收边,拖在地上,这是天机台星象师们平日里的装束。
星象师虽然尽力使自己平静,但是那颤抖的双手依然暴露了他的内心,声音有些不稳:“禀告陛下,臣近日观天象,北斗其形愈近,其中天玑天枢两星愈发明亮,且两星于夜空中贴合极近,然观帝星启明则黯淡无光,如有黑云压星,光不得出,恐怕……”
苍老的声音再度传出:“卿家但说无妨,朕还能受得住。”
星象师有些犹豫,一咬牙,硬着头皮开口:“这等星象,皇气渐微,雄狮旁窥,国之将颓,恐怕天下大乱!”
黑暗中的身影有些颤动,似乎僵硬了一瞬,随后又软软地瘫在了椅背上,有些莫名地长叹:“这真是天意啊……国祚不兴,势不为用啊,想必我那孙儿有朝一日,会坐上我这位置吧……”
星象师于台下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言语,天子家事,岂可容旁人评判,其实他今天也是第一次面见皇帝,以前都是他师傅来干这事儿,不过他师傅死了,就死在观星那一夜之后。
那天晚上观星结束,他师傅叫他去拿了两壶酒,平日里天机台根本不会有人过来,两人就在那夜风中,就着花生米下酒,他师傅和他师祖当年就这么干,如今轮到他和他师傅,不知道这是不是天机台传人的习俗。
他曾经问过他师傅,为什么要在这么高的地方,迎风喝酒,他师傅一脸深沉地告诉他,人都是有需要满足感的,能做一些其他人不能办到的事情,比如在长安皇城,高贵而不容侵犯的,神圣的占星台上喝酒吃花生米,那该是多么具有满足感的事情,他当时想着自己师傅作为皇城第一占星师,这么容易就满足了。
他师傅当时的笑容很奇怪,浑浊的眼睛望着他,有些怜惜,他看不懂他师傅眼里的神情。
直到多年以后,他才明白,生逢乱世,有一壶酒,一碟花生米,悠然自得,那是他师傅给他最后的怡然自得。
老皇帝忽然剧烈的咳嗽起来,如同一口破旧的风箱,用力地喘息着,两旁的侍从惊恐无比,赶紧上去帮他捶打后背,抚胸顺气,老皇帝仿佛要把肺都刻出来一般。
声响久久地才平息,老皇帝面色潮红,病态的样
(本章未完,请翻页)子毫不掩饰,摆摆手示意四周的侍从下去,侍从们卑微地立起身子,躬身后退离开天机台。
此时天机台上独留年轻的星象师和老皇帝,星象师不知自己为何被留在台上,心中越发不安,微微地偏头,眼光扫过那黑暗中独坐高台的九五至尊。
老皇帝似乎是察觉到星象师的目光,摇头笑了笑,招了招手,示意星象师到他身前。
老皇帝看着星象师年轻的模样,眼中似乎有些怀念,低低地叹气:“你……师傅他临走时如何,可有什么遗嘱?”
星象师虽有些疑惑,但依然老老实实回答:“禀陛下,家师乃酒后入眠而故,并未留下任何遗嘱,但却面带微笑而去,想必心中无所牵挂。”
老皇帝苦笑:“他哪是什么了无牵挂啊……他是知道,我最后还是会听他的,”老皇帝费力地撑起身子,向着那观望星象的观星台走去,星象师赶紧伸手扶住皇帝,老皇帝看着星象师扶住自己的双手,低声地叹息:“唉……终究是老了。”
老皇帝站在那台边,占星台建在长安城中至高之地,其下乃深渊峡谷,不可见其底。
老皇帝温和地笑了笑,指着这占星台说:“你师傅……走前是不是到这来喝的酒。”
星象师拱袖作答:“如陛下所言。”
老皇帝苦笑:“刘三算,你这个老神棍,你最终还是觉得我那流放的孙儿更适合当皇帝么……”
有寒风呼啸盘旋而上,老皇帝的衣摆在空中烈烈飘舞,他放眼望去,帝都灯火通明,楼有歌舞声,数里依可闻,如今这长安城的夜色中不再见当年的金戈铁马,只余温香酒色,人们都沉浸在歌舞升平的错觉之中。
老皇帝在寒风中想起了自己的父亲,那是一个崇武的王朝,他的父亲曾三征边关,打得草原蛮族不敢露头,父亲曾经教导幼年时的他,国不可无边危,一如兽不可无天敌,一旦举世无敌,那就是灭亡的开始。
老皇帝长叹,喃喃道:“希望你不会让我失望吧……我的孙儿,”随即转身下台,衣摆脱在身后,身形孱弱,曾经于龙椅上俯瞰天下的身形也有些佝偻。
星象师看着老皇帝颤颤巍巍的身影,这个曾经威严无比的男人,如今也只是个老人。
老皇帝被后世封号为德,史称夏德帝,在位期间,国泰民安,外无战事,内无政忧,整个时代在安静平和中度过,为帝者宅心仁厚,税务减收,德行过人,却没有人知道这个被世人视为厚德的皇帝,曾经亲手流放过自己的孙儿。
历史终究记录不下来所有的事情。
而被后世称为贞德之治的年代,是春秋之前的最后一个太平之世。
在史书没有记载的地方,曾经的国师王天策,于曾经埋葬了无数枯骨的殇城,开始了对后世君王的教导。
而这一切,惟有那盘旋于地底不肯散去的幽魂们注视着,乱世的烽火,已然飘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