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默闻言，如遭雷轰，许久后，他僵硬地转过头，只见不知何时醒来的苏禾坐在敞开的睡袋上，一脸温和地看着自己。
“你，你……”哈默紧紧盯着苏禾，动着嘴唇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除了重复这个字，其他什么也说不出。他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苏禾，对于这个孩子，他的心中总怀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愧疚和痛楚，以至于变得有些胆怯。
见状，苏禾用一只手撑着地面，勉强站起身，而后慢慢走到哈默身前，盯着男人那双和自己神似的深蓝色眼眸，眼中划过一抹黯然。良久，他才缓缓吐出一句话：“母亲说的果然没错，我长了一双和你一样的眼睛。”
虽然这句话是她临终所说，可在很早前就已经有迹可循。那时候，她时常会抱着自己坐在花园中的藤椅上，用一种复杂的眼神凝视着他的眼睛，目光悠远，似乎透过他在看到另一个人。
而当他问起时，她却什么也没有说，更没有主动提及这位父亲。直到临终的前一天，她似乎预感到大限将至，便托约翰叔叔把他从学校叫回，亲手将一个上锁的小木盒交给了他，说里面有关于他父亲所有的事情。从那个木盒中，他知道了所有关于父亲的传奇。
“你的眼睛和他可真像”这是母亲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而他自然也清楚，母亲口中的那个“他”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她，她真和你这样说？”哈默哑着嗓子，声音有些干涩，“我以为她不会想提起我的，毕竟我当初没有信守承诺，也不是一个好父亲……”他亏欠苏珊那么多，到最后他自己都算不清了。
“她从前并没有和我提起过你，这些都是她临终前和我说的。”想起在病痛中凄凉死去的母亲，一股难言的忧伤蔓延在苏禾的心里，令他的眼角不禁有些酸涩，但想哭却发现自己根本哭不出来。
“我离开后，珊、苏珊她后来生活的还好吗？”哈默说完，脸色闪过一抹黯然，随即他默默地垂下头，无声地叹了口气。
从之前苏禾日记里的只言片语中，哈默知道苏珊后来再婚了。对此，他的心间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与怅惘。可尽管如此，他依然感激那个叫约翰的男人，是他撑起了苏珊后半生的生活，让她不至于颠沛流离，也是他给了苏禾自己永远给予不了的父爱。
“母亲在我十岁时再婚了，对象是一个老实本分的农场主，他叫约翰。”苏禾想了想，又加了一句，“约翰叔叔对我们很好。”当然还有乔治叔叔。
“那就好，那就好……”哈默低垂着头，慢慢闭上眼睛，黯然地说道。
望着眼前的男人一脸沧桑的面容，苏禾眼底闪过复杂的情绪。终究，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突然，站在苏禾对面的哈默口中发出一阵痛苦的呻、吟。紧接着，他的魂体就以肉眼可辨的程度渐渐趋于透明化。
“六姑娘，我父亲他、他这是怎么了？”之前叶宁说哈默时间已经不多时，苏禾才刚刚转醒，所以并没有听清她的话，自然不知道哈默何故如此。现在看哈默虚弱至此，心中不禁有些焦急起来，茫然无措间，苏禾下意识地向叶宁求救。在他眼里，这位神秘莫测的六姑娘法力无边，一定可以帮助他的父亲。
“他当初为了保护你的身体不被外界侵蚀，已经耗尽所有灵力，现在，他的灵体就快要消散了。”叶宁轻声说道。
苏禾闻言，脸色煞白，半张着嘴巴，满脸的不敢置信。许久，他才从嘴里艰难地吐出一句话：“六姑娘，我的父亲，您真的没办法了吗？”
叶宁看着苏禾缓缓摇了摇头，垂下眼眸，说道：“若非自身散尽灵力，山灵不死不灭，亦不入六道轮回。它们归于法则之内又超脱法则之外。抱歉，我也无能为力……”她不总是万能的，很多事情都有着自己运行的轨迹，常人是无法阻挡的。
听见她这样说，苏禾禁不住跄踉着向后退了几步，最后扑通一声瘫倒在地，一脸震惊和绝望。他才见到自己的亲生父亲，难道就要永别了么？
见状，哈默竭尽全力稳了稳自己有些溃散的灵体，惨淡的脸上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安慰道：“孩子，你不用难过，这就是我的宿命，我的一生注定要献给这片雪山。只是可惜，我不能当面像你母亲道歉了……”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他的妻子，遇到自己，是苏珊一生最大的错误。可惜苏珊早已死去，灵魂也魂归故土，现在是芳踪难寻了。
记得苏珊的故乡有一句古老的话：生不同衾，死亦同穴。既然已无法再见到苏珊，那就让他们的骸骨埋葬在同一片土地上吧！想到这里，哈默抬头望向苏禾，声音微弱地说道：“孩子，等我消亡后，请将我的尸骨运下山去，同你母亲葬在一处吧！这是我最后的心愿。”
苏禾听后，沉默地点点头，一滴泪珠自他眼角滑落。
“抱歉，我有些话想单独和父亲说，能麻烦你们回避一下吗？”良久，苏禾低着头，轻声说道。
“好的，我们这就出去，你和哈默先生好好聊吧。”罗峰将一切看在眼里，心中也是无限唏嘘。好不容易才相认，竟然就要诀别，这真是令人惆怅啊！
随即，叶宁、谢君白几人便走出了帐篷，将空间单独留给了苏禾和哈默两人。
“孩子，你想和我说些什么？”哈默近乎透明的身躯飘荡在帐篷中央，用微弱的声音问道。
“其实，母亲和约翰叔叔只是协议离婚，他们并没有真的在一起。”苏禾静静地望向自己的父亲，眼中带着一抹温情，“约翰叔叔有一位相识多年的同□□人，可是他的家族较为传统，一直不认同他们的恋情，甚至约翰叔叔的父母还以将他从家族除名作为威胁，逼迫他们分开。而在当时，约翰叔叔的恋人生了重病，需要一大笔昂贵的医药费，若不能继承家族的财产，他将什么也没有。”
“所以，他主动找了母亲，并和母亲协议结婚。婚后，他就住在我们隔壁，他和乔治叔叔一直都很照顾我们。”苏禾目光直视着哈默，“在你走后，母亲她从未忘记过你，也从未怨恨过你。她在临终前，一直说着想去雪山看看。所以我将她的遗照带上了珠峰，并埋在了山巅之上，至少这样，她就真的和你永远在一起了。”
“她一直深爱着你，直到临死前，她都还在念着你的名字……”他的母亲有着东方女人特有的坚贞，在父亲失踪多年，已被列为死亡人口时，都没有停止过对他的思念。即便后来有无数人追求过她，她依旧置若罔闻。
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的母亲很傻，明明是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她为何要惦记一生呢？直到后来，他同样遇到了自己心中的女孩，才终于体会到母亲的心情，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说的就是他们这样的人吧！
哈默闻言，垂在身侧的双手死死握在一起，脸上写满痛苦和愧疚。对于苏珊，他是永远也还不清了，东方人都信奉轮回之说，只愿她来生能够幸福安康，不要再遇到像他这样的人了。
“我说这些不是想让你愧疚，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母亲对你真正的看法。”苏禾直直地望着哈默，眼中是浓浓的眷念而不舍，“你并非一无所有，你还有母亲对你的爱。而我，也同样敬重你。尽管你可能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可在我心中，您一直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记得当初还在学校时，每当听见同学们说起关于哈默的事迹，他心底都会有一种骄傲和自豪之感油然而生，因为他们口中的那位传奇英雄就是自己的父亲。”
“我一直以您为荣，父亲。”苏禾望向哈默，一字一顿地说道。
哈默闻言，嘴角扬起一抹虚幻的笑容，“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孩子，你同样是我的骄傲！不论我身在何处，我永远爱着你……”
苏禾听后，终于抑制不住心中的悲伤，无数眼泪肆意地从他脸颊上滑落。良久后，他终是哽咽着开口：“我的中文名字，是母亲帮我取的。可我还没有家族名字，父亲，您可以帮我取个名字吗？”
哈默沉默许久，说出了一个名字，“，你的名字……”他一生与山结下不解之缘，亦希望他的孩子就如同巍峨的高山，无论历经多少风雪，永远屹立不倒。
“艾伦……”苏禾默默念了几遍这个名字，努力在脸上扯出一丝笑容，“我很喜欢这个名字，谢谢你，父亲……”
……
与此同时，在不远处的另一顶帐篷里，叶宁捧着一壶用燃气炉煮好的雪水，不时低头喝上一口，为身体补充水分。
“六姑娘，哈默先生最后会怎样？是……是魂飞魄散么？”陆峥看了叶宁一眼，试探地问道。他不懂什么是山灵，在他看来如今的哈默先生就是一个鬼魂，若是消散，那不就等同于魂飞魄散，灰飞烟灭么。
“消散只是指意识上的，山灵的灵体永远不会消失。等哈默先生的意识彻底消除了，他的灵体就会与这座雪山相融，成为其中的一片冰雪抑或山岚。以后，他便是山，山就是他。”叶宁说完轻轻叹了口气，“不过，没有意识，永远成为一个死物，和魂飞魄散又有什么区别呢！”
“那可真是太可惜了……”罗峰心中唏嘘不已，哈默的一生虽然短暂，但在登山者的心中，他永远是一座不朽的丰碑。他的行为和精神永远激励着身后的每一位攀登者。他能在有生之年，亲眼见到这位口耳相传的人物，也算是不枉此生了吧。
就在这时，一阵凄厉的哭喊声突然从另一侧帐篷中传来。
叶宁扭过头，目光不经意间和谢君白撞在了一起，彼此对视一眼后，两人心中都明白，哈默恐怕是已经消散了。
